消息像长了翅膀,伴随着料峭的春风,迅速传遍了栎阳的每一个角落。田间地头,破落院墙,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怀疑、嘲讽、不可思议,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官府赔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骗鬼哩!定是圈套,先把咱们诓进去,到时候减产了,找谁哭去?”
“就是!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是他们有理!”
“那沤肥池……味道冲得吓人,说是给土地加餐,别是把地给‘毒’坏了吧?”
“老田家那三小子,听说有点意动?他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这是病急乱投医啊!”
议论归议论,当郡守府的小吏真的在划定的那片靠近水源、土质相对稍好的官田旁摆开桌案,准备受理签约时,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却几乎都是看热闹的。人们伸长脖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好奇、戒备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仿佛在等待一场注定滑稽的闹剧开场。
秦战没有亲自到场,他站在官署一处较高的望楼上,远远望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百里秀一身素衣,坐在案后,神色平静,指尖玉珏安稳。郡丞李站在她身侧,脸色依旧不太自然,像是被迫吞下了一只苍蝇。几名书吏负责记录和解释条款,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升高,带着些许暖意,却驱不散人群观望的寒意。案前空空荡荡,无人上前。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甚至夹杂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嗤笑。
郡丞李的额头开始冒汗,他不安地看了一眼百里秀,又望了望望楼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身影,被人半推半搡,或者说,是被一种无形的、绝望的压力推挤着,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是田老三。
他比几天前在沤肥坑边时更加憔悴了,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黑洞,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他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褐,脚上的草鞋几乎烂成了碎片,露出黝黑粗糙、满是裂口的脚趾。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一步一步,挪到案前,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俺……俺……”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俺……签那个……契……”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卑微、胆怯却又做出了惊人之举的老农身上。
百里秀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姓名,籍贯,家中丁口,原有田亩数,自愿承耕示范田亩数。”
旁边的书吏赶紧铺开一份同样用粗糙纸张书写的契约,提起笔。
田老三结结巴巴地报上信息,声音越来越低。当说到自愿承耕的亩数时,他犹豫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全……全签……”
他家那仅有的、贫瘠的、往年收成连糊口都勉强的那几亩薄田,他全都押了上去!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田老三,真是疯了!
书吏按照流程,将契约条款又大声清晰地宣读了一遍,尤其是关于减产赔偿的部分。每读一句,田老三的身体就颤抖一下,仿佛那字句是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以上条款,是否清楚?自愿签订,画押为凭?”书吏最后问道。
田老三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契约,仿佛要将它看穿。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
周围所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转过身,看向望楼的方向。虽然隔着很远,他根本看不清秦战的脸,但他知道那位年轻的郡守就在那里。
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但这次不是朝着土地,而是朝着望楼的方向。他没有再哭喊,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破旧衣衫,仿佛要将那颗狂跳的心掏出来。
“郡守大人——!”
他嘶声喊道,那声音不像人声,更像是一头濒死野兽的哀鸣,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信任。
“俺田老三……俺这条穷命,家里那几口人等着米下锅的命……就……就全都交给您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犹豫,猛地扭回头,几乎是扑到案前。书吏赶紧递上沾满了红色印泥的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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