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秦战是在一阵隐约的头痛中醒来的。不是生病,而是宿醉般的精神疲惫。昨日体力与心力的双重消耗,即便是他这具被边关磨砺过的身体,也感到了些许不适。官署配发的薄被根本挡不住栎阳清晨渗入骨髓的寒意,他裹着皮甲在和衣而卧的硬板床上坐起,揉了揉眉心,鼻腔里还残留着昨日那沤肥坑特有的、混合着汗臭和泥土的复杂气味。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尚未大亮。官署院子里已经有了细微的动静,是老兵们早起操练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呼喝声,规律而充满力量。但在这片生机之下,这座破败的郡守府,依旧像一头垂老的巨兽,在黎明前的寒冷中沉重地喘息。
他刚用冰冷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驱散那点疲惫,门外就传来了清晰而平稳的脚步声。不是二牛那种风风火火的莽撞,也不是猴子那种轻巧的机警,而是带着一种特有的、冷静的韵律。
是百里秀。
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发髻纹丝不乱,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青,显然昨夜也并未安枕。她手中捧着的,不是常见的竹简,而是几卷用栎阳工坊新产出的粗糙纸张订成的册子,纸面泛着黄,边缘还有些毛糙。
“大人。”百里秀的声音清冷,如同她指尖那对玉珏相互轻触时发出的微响,在这寒冷的清晨格外清晰。“这是初步核算的府库账目,以及后续工程的耗用预估。”
秦战接过那摞纸册,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远不如竹简有分量,但上面用墨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看着百里秀:“说吧,情况有多糟?”
百里秀没有迂回,直接指向纸册上的几处用朱笔圈出的地方,她的指尖白皙,与粗糙泛黄的纸面形成鲜明对比。
“郡守府库,现存粟米不足三千石,其中还有部分陈化,恐难久存。铜钱……不足五万枚。各类皮革、麻布、生铁等物资,按目前工坊和营建所需,仅能支撑月余。”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阴晴一样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秦战耳膜上。
“昨日开挖沤肥池,动用人力过百,虽多是征发,但工具损耗、伙食额外开销,已是一笔。这仅是开始。”她抬起眼,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按照大人的规划,后续需同时推进水利沟渠初步修缮、官道平整、工坊区扩建、格物堂增建讲舍、新军操演场地平整……即便将所有人力物力利用到极致,库藏也撑不过两月。这还不算,北疆局势紧张,咸阳若有征调,我们无力应对。”
秦战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册粗糙的边缘。他知道栎阳穷,但没想到穷得如此彻底,像一个被吸干了骨髓的空壳。这比他当初在边关当百夫长时,白手起家搞“生意经”还要困难百倍。那时好歹是在军队体系内,有基本的粮饷打底,而现在,他要负担的,是一郡之地,是成千上万张等着吃饭的嘴,和一片亟待拯救的贫瘠土地。
“而且,”百里秀顿了顿,玉珏声轻微一响,补充道,“郡内可征收的赋税,去岁已近乎竭泽而渔。今春青黄不接,若再强行加征,恐生民变。”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
秦战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清冷干燥的空气涌入,带着远处工坊区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煤烟味。他望着窗外那片在晨曦中逐渐显露出轮廓的、荒凉而巨大的土坑,那是他们昨天奋战了一天的成果,也是他变革的开始,但现在,却像一张等待着无尽投入的贪婪大口。
“你的意思,是停下?”秦战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发沉。
“非是停下。”百里秀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而是需转换思路,另辟财源,并将风险分散。”
她将手中的另一份纸册展开,上面画着简单的图示和更加细密的计算。
“非常之法,需非常之利驱动。”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如同她拨弄算盘,“强令推行沤肥及后续诸事,民有疑惧,官有抵触,事倍功半。不如,以‘利’诱之。”
秦战转过身,看向她:“说具体点。”
“可将部分官田,划为‘示范田’。”百里秀的指尖点在图纸上的一片区域,“招募,或者说,与那些最穷困、最无牵绊、也最愿意搏一把的农户签订契约。由郡守府提供改良后的粪肥、部分农具,甚至派老农指导。若秋收增产,超出往年平均产量的部分,郡守府与农户按比例分成,比如,四六,或三七。郡守府拿小头,农户拿大头。”
秦战眼睛微微眯起:“若减产呢?”
“若因施用新肥而减产,”百里秀抬起眼,目光锐利,“则由郡守府按往年平均亩产,补偿其损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