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着秦战手中的两样东西,脸上露出了更加茫然的神情。这问题……太寻常,又太不寻常。寻常在于,稍微懂点冶炼的人都知道大概过程;不寻常在于,从来没有人,会在这种场合,用如此郑重的语气,问出这样一个……近乎废话的问题。
一个坐在前排、胆子稍大的老工匠,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回……回大人,就是用火烧,用锤子打呗!”
“对!得看火候!”
“还得鼓风!”
“选矿也有讲究……”
有几个同样懂行的工匠或见过冶炼场景的吏员,也七嘴八舌地补充了几句,说的都是最直观、最经验性的东西。
秦战耐心地听着,等他们声音小下去,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们说的,都对。”他放下矿石,拿起那块铁锭,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但也不全对。”
他走到烟灰木板前,拿起一小截用黏土烧制的、可以在板上写画的“石笔”。
“你们说的,是‘怎么做’。”他在木板上写下了“怎么做”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比如,火要烧到什么颜色?锤子要打多少下?风要鼓多大?”
下面的人愣愣地看着,不明白郡守为何要写这些。
“但是——”秦战的石笔在木板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从今天起,在栎阳,在咱们这个‘格物堂’里,咱们不光学‘怎么做’,更要弄明白——”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脸,石笔在“怎么做”旁边,用力写下了另外三个更加陌生,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大字: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许多人的脑海里!
为什么火要烧到这个颜色?为什么锤打能改变铁的形态?为什么矿石能变成铁?
他们祖祖辈辈,师傅带徒弟,口传心授,学的都是“怎么做”,何曾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近乎执着地去追问过“为什么”?
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触及了一个他们从未深入思考过的领域。
秦战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的时间,他放下石笔,拿起那块铁锭。
“比如,为什么铁能打造成刀剑,而那块石头不能?”他自问自答,语气平缓,“因为它们的‘性子’不同。这块铁锭,它的‘性子’是韧,是硬,是能被我们改变形状,为我们所用。而那块石头,它的‘性子’是脆,是散,一砸就碎。”
他用最朴素的、近乎孩童般的语言,尝试解释着材料学的底层逻辑。
“那我们怎么知道它们的‘性子’?怎么改变它们的‘性子’?”他继续问道,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逐渐睁大的眼睛,“这就需要我们去看,去试,去琢磨,去弄明白这天地万物,它们内在的‘道理’!”
“这个过程,就叫做——”秦战再次拿起石笔,在木板上,郑重地写下了四个更加宏大、让所有人都感到莫名震撼的字:
“格、物、致、知!”
“格,就是探究!物,就是万物!探究这世间万物的道理,才能得到真正的知识和智慧!”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传道般的热忱。
为了加深理解,他随手从窗外折了一根干枯的、脉络清晰的草茎。他拿着草茎,走到油灯下,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你们看这叶子的脉络,像什么?”他问。
“……像……像河沟?”
“对,像河沟,像道路!”秦战肯定道,“它就是这草输送‘力气’和‘养分’的通道!没了这通道,草就得死!”
他又走到门边,随手拿起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支在门轴下方,轻轻一撬,沉重的木门就被轻松撬起。
“看,这就是‘杠杆’的道理。用好了,四两能拨千斤!”
这些看似简单、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现象,被秦战用这种方式一点明,仿佛瞬间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许多人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疲惫,渐渐变得专注,甚至……闪动着一种新奇的光芒!
原来,打雷下雨不是雷公电母在发脾气,叶子上的脉络不是天生的花纹,撬动重物不是全靠蛮力……这天地间,似乎真的存在着某种他们看不见、却可以被认识和利用的“道理”!
那个之前回答问题的老工匠,张大了嘴巴,看着秦战手中的草茎和木棍,又看了看木板上的“格物致知”四个字,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火星在闪烁。
连一直沉默寡言、只是负责维持警戒的荆云,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目光也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也被这新奇的说法所触动。
百里秀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的玉珏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转动。她看着台下那些逐渐被点燃的好奇心,看着秦战那并不优雅却充满力量的背影,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栎阳,只有工坊区的炉火和天上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