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的消息,你们都知道了。”陆抗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太傅欲弃都城而走,朝廷自顾不暇。江陵,已成孤城绝地。不会有援兵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他亲自掐灭。
陆凯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颓然低下头,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粮草将尽,城墙将颓,士卒力竭。”陆抗继续陈述,每说一句,语气便沉重一分,“蜀军围城月余,攻城器械日增,却始终未全力猛攻。诸位可知为何?”
唐咨低声道:“攻心为上……他们在等我们自己垮掉。”
“不错。”陆抗点头,“诸葛亮、陈到,要的不是一片废墟,而是一座完整的江陵,以及……尽可能少杀戮的名声。他们射入城中的安民告示,保全孙氏宗庙的承诺,优待俘虏放归的举动,皆在于此。”
他拿起案上那份细作的口信记录,指尖微微发白:“而今,连建业都已放弃我们。我们在此死守,除了成全自己的忠义之名,除了让这江陵城再多添几万白骨,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少将军……”一名老将声音哽咽,“您……您是要……”
陆抗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望向门外阴沉天空下那隐约可见的、残破的城楼轮廓。他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孤寂而沉重。
良久,他转过身,脸上已满是泪痕。
这位年轻的统帅,在长坂坡败退时没有哭,在城墙即将崩塌时没有哭,在得知建业抛弃他们时也没有哭。但此刻,泪水却如决堤般涌出。
他面向众将,深深一揖。
众将慌忙起身,不知所措。
“抗,受国厚恩,委以方面之任。”陆抗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本欲效仿先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纵使战至一兵一卒,马革裹尸,亦无愧于心。”
他直起身,泪水滑过沾满尘灰的脸颊,留下清晰的痕迹:“然……然今日之势,抗纵不惜此身,不惜诸位同袍性命,却不能不念及这满城百姓,念及江东万千子民之前途。”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石破天惊的话语:
“为一己忠义之名,而累满城生灵涂炭,使江东子弟血流成河,使孙氏宗庙或有倾覆之危……此非智,非勇,实乃不仁!”
“今汉室复兴于西,天命似有归昭。刘备宽仁,诸葛亮明法,陈到治军严整而少杀戮……或许,天意如此。”
他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开城……降了吧。”
最后三个字,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头。
“少将军——!”陆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嚎啕大哭。其他将领也纷纷跪倒,有人掩面,有人垂首,整个大堂被悲怆的哭声淹没。
陆抗站在原地,任由泪水流淌,身躯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说出这个决定,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精神和气力。
但他知道,他必须说。
为了这些追随他的将士,能有一条生路。
为了江陵城中的百姓,免遭屠戮。
甚至,为了那风雨飘摇的孙氏政权,或许还能保全一丝祭祀……
这是身为主将,在绝境之中,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职责。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
唐咨第一个擦干眼泪,站起身,对陆抗肃然一礼:“末将……遵命。这就去安排……安排降城事宜。”
陆凯也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眼红肿,看着陆抗,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重重抱拳,扭过头去,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其他将领也陆续起身,虽然神情各异,悲戚难掩,但无人再出言反对。
绝境之中,主帅的选择,往往是唯一的生门。
“唐将军,”陆抗用衣袖抹去泪水,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却带着无尽的疲惫,“你持我印信,挑选一稳妥之人,缒城而下,前往蜀营,面见诸葛亮或陈到,呈递……降书。条件……”
他深吸一口气:“其一,不得杀戮、劫掠、侮辱江陵军民。其二,妥善安置伤兵,愿归乡者发放路费。其三……保全我麾下将领及士卒性命,若愿归顺,望予录用,若不愿,不得强留。其四……若有可能,恳请汉帝、诸葛丞相,信守诺言,保全吴主(孙亮)宗庙祭祀。”
唐咨郑重点头:“末将记下了。少将军……您……”
陆抗摆摆手:“我自有分寸。去吧。”
唐咨领命而去。
陆抗又看向陆凯:“去集合还能行动的士卒,维护城中秩序,防止有人趁乱生事,更要提防……那些不愿降的死硬之徒作乱。”
陆凯闷声应了,大步离开。
将领们各自领命散去,执行这最后的、屈辱却不得不为的任务。
大堂内,再次只剩下陆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