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再次梦见父亲站在锅炉前,背影佝偻却挺直如铁,口中喃喃:“别让人把炉火灭了。”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窗外仍黑沉沉的,唯有调度楼顶的红灯一闪一亮,像是一颗不肯安睡的心脏。
他披衣起身,在书桌前翻出那份刚刚整理完毕的《内控体系优化方案》。这是根据近期事件总结出的一整套防范机制:从信息加密等级提升到三级防护、关键岗位轮岗周期缩短至三个月、设立匿名举报快速响应通道、建立职工心理疏导小组……每一条都源自血的教训。
“不能再靠个人判断来守厂了。”他在会议纪要上写下这句话,“必须让制度成为习惯。”
清晨六点半,广播准时响起,《钢铁洪流进行曲》回荡在整个生活区。家属楼阳台上陆续探出脑袋,孩子们背着书包跑下楼,工人们骑着自行车穿过林荫道,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笑意。自“双百攻坚计划”实施以来,迟到率下降了近四成,加班自愿报名人数翻了一番。这不是因为奖惩严苛,而是因为大家开始相信??这座厂真的在变好。
周志强步行上班,路过东门时,看见刘母又来了。这一次她没有带饭盒,只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几本旧相册和一封手写信。
“书记……”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是我儿子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他当年入厂培训的成绩单。我想请您看看,他曾是个好孩子。”
周志强停下脚步,接过袋子,轻轻翻开。照片里的刘志明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在机床旁笑得灿烂;成绩单上,每一科都是优秀。
“我知道。”他轻声说,“所以我才更痛心。”
“他现在每天都在写悔过书。”刘母眼眶泛红,“他说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全厂兄弟姐妹。他还说……愿意去最苦的岗位赎罪,哪怕扫厕所也行。”
周志强合上相册,沉默良久。
“大妈,”他终于开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能挺过来吗?不是因为我强硬,是因为大多数工人不愿回到过去那种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的日子。他们想要公平,但不是靠打倒别人换来的‘公平’,而是靠自己双手挣出来的尊严。”
刘母低头抽泣,肩膀微微颤抖。
“我会向司法机关提交他的成长记录和过往表现材料。”周志强语气缓了些,“至于最终如何判决,由法律决定。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他真心悔改,将来刑满释放后,如果厂里还有空缺岗位,我会优先考虑安排。”
刘母猛地抬头,泪水纵横:“谢谢……谢谢您……”
“别谢我。”他摇头,“谢你自己没放弃他。一个母亲都不肯丢下自己的儿子,我又怎能轻易放弃一名曾为工厂流过汗的职工?”
说完,他转身离去,脚步坚定。他知道,这一句话传出去,或许会有人骂他心软,也或许会有人说他收买人心。但他不在乎。真正的治理,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而是在灰度中寻找光的方向。
上午九点,党委扩大会如期召开。议题只有一个:审议并通过《九州机床总厂民主监督条例(试行)》。
李主任主持开场:“这份条例的核心,是赋予职工代表三项权力:质询权、巡查权、建议否决权。今后凡涉及重大决策、财务支出、人事任免等事项,必须提前七日公示草案,并组织听证会接受质询。”
侯副厂长补充:“特别监督岗已选出首批成员,共十五人,涵盖老中青三代职工,包括两名女工代表和一名残疾职工。他们将每月开展突击检查,结果直接上报党委书记和市国资委。”
会议室一片寂静。有人动笔记录,有人低头沉思,也有个别干部脸色微变。
“这……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一位中层干部迟疑开口,“万一有人借监督之名搞串联呢?”
周志强抬眼看他:“那你告诉我,我们现在怕的是监督,还是怕被监督?”
那人语塞。
“我再说一遍。”周志强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不怕查账,不怕揭短,不怕有人站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怕的是没人敢说话,怕的是所有人都学会了闭嘴、低头、随波逐流。那样的话,这座厂就算产值再高,也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他走到投影幕前,调出一组数据:“过去三个月,因质量问题导致客户投诉仅两起,全部来自外包配件。而我们自产核心部件零故障。为什么能做到?就是因为每个环节都有人盯着,每个螺丝都有人负责。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种‘盯’的精神,延伸到管理层。”
会场气氛渐渐转变。有人开始点头,有人举手提问细节。
最终,条例以全票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