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看得忘了朝事。飞燕初练时,转不了几圈就天旋地转,扶着柱子吐得昏天黑地,酸水都吐出来了,胃里空得发疼。她趴在地上,看着圆毯上自己的影子,像个被揉皱的纸人,心里冒出个念头: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可转念一想,江南的爹娘还在等着她,她又撑着爬起来,扶着墙慢慢转,从十圈到二十圈,从二十圈到五十圈,直到能像陀螺似的转上百圈,停下来时脚步都不带晃的。
有次转得太急,她一头撞在廊柱上,额角磕出个口子,血流进眼睛里,视线一片血红。她摸了摸额头,摸到一手的黏腻,却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血是热的,比这玉楼春的人心热多了。
“她的《胡旋舞》跳得最好。”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恍惚,像透过层层迷雾,看见了当年那个旋转的身影,“有次朔方节度使来长安述职,在玉楼春摆了宴席,请的都是些达官显贵。那天飞燕穿着大红的舞衣,那衣料是上好的撒花软缎,上面用金丝线缀满了细碎的金片,在烛火下亮得耀眼。她刚一出场,满座就静了大半。”
苏燕卿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着,像在模仿鼓点:“乐师的胡笳刚起,呜呜咽咽的,像边关的风。她踩着鼓点走到殿中,足尖一点圆毯,身子就转了起来。开始还慢,像朵含苞的花,渐渐就快了,越来越快,金片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像团燃烧的火,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她的裙摆是多层的,一转就层层绽开,红得像血,艳得像罂粟,在狂风里怒放,带着股拼命的狠劲,看得人心里发颤。”
满座的宾客都看呆了。有个武将手里的酒杯没拿稳,酒洒在衣襟上,顺着丝绸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殿中央的身影;有个文官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他慌忙捡起来,却忘了自己要夹菜;连那个见惯了风月的节度使,都捋着胡须点头,眼里带着赞赏,说“长安第一舞姬,名不虚传”。
飞燕转得发丝都飞了起来,像黑夜里的蝶,金步摇在鬓边“叮咚”作响,和着胡笳声,像支悲怆的歌。她的眼神却很静,像江南的湖水,映着烛火,也藏着泪,只是没人看得见。直到乐曲终了,她一个急停,单膝跪地,水袖“唰”地甩开,像道红色的闪电,整个屋子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可谁也不知道,那旋转的舞步里藏着多少痛。每次跳完《胡旋舞》,她的脚踝都会肿得像馒头,连鞋都穿不进去。夜里疼得睡不着,她就坐在窗边,借着月光脱掉鞋袜,看着那只肿得发亮的脚,轻轻用手揉着,指尖的力道不敢太重,怕碰碎了似的。窗外的月亮很圆,像江南的月亮,她就望着那个方向,把手伸进枕下,摸出那件被藏得很好的旧裙。
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藕荷色裙,裙角的鸾鸟已经褪色,丝线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边角也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布筋,可她还是宝贝得很,像捧着稀世珍宝。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鸾鸟的翅膀,那里还留着母亲的针脚,细密而温暖。她把脸贴在裙角,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南的水汽,那是她唯一的念想,是支撑她熬过一个又一个疼痛夜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