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伸手想把她的眼睛合上,指尖刚碰到她的眼皮,就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那眼皮凉得像冰,睫毛上还凝着点水汽,疏影忍不住哭了出来,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打湿了黄鹂的衣襟,“黄姐姐,你放心,你的歌……我记着呢,一字一句都记着。我会画下来,会唱下去,让听的人都知道,秦淮河上曾有个叫黄鹂的姑娘,她的嗓子里住着春风,也藏着风雪……”
偏院的杏树在寒风里抖着枝桠,像在替谁呜咽。炭盆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点余温,很快也被寒气吞噬。
阿禾听得眼眶发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琴上,“啪”地一声,像黄鹂当年砸在地板上的泪,清脆得让人心疼。那泪珠在琴弦上滚了滚,坠落在琴身的雕花里,像沉进了岁月的深潭。她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按下去,琴音低得像呜咽,断断续续的,不成调子,像谁在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山河失色:“那她……算歌绝吗?她唱得那么痛,那么苦……”
“算的。”苏燕卿肯定地说,声音里带着种斩钉截铁的温柔,像在给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名分,一个被岁月亏欠的荣耀。她抬手拂过案上的宣纸,纸上仿佛还留着黄鹂唱《雁归》时落下的泪痕,“疏影说,真正的绝,不是嗓子有多亮,不是技巧有多好,是能把自己的骨头揉进调子,让人一听就想起自己的痛,自己的念。黄鹂的歌里,有秦淮河的水,那水是她未干的泪;有边关的雪,那雪是她心头的霜;有未归的人,那人是她攥了一辈子的念想;有说不出的遗憾,那遗憾是她到死都没放下的等待。这些都是活的,是带着血的,比任何完美的调子都更能扎根在人心上,像老树根,在土里盘虬卧龙,拔不掉,忘不掉。”
她拿起那支紫毫笔,笔杆上还留着黄鹂的温度。在宣纸上写下“歌绝”二字时,手腕抖得厉害,墨汁在笔尖凝了又凝,才敢落下第一笔。“歌”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声未尽的哭,从浓墨到淡痕,像眼泪慢慢干了,只在纸上留下道浅浅的印,却渗进了纸的纤维里,再也抹不去;“绝”字的竖笔中间有个极细的断痕,像被生生掐断的念想,却又倔强地往下延伸,不肯彻底断开,像她到死都没闭上的眼,像她攥在手里的银钗,像寒碧斋年年盛开的杏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总带着点化不开的凄楚。
“你看,这两个字,笔画里都藏着断处,就像她的歌,不完美,却让人记了一辈子。”苏燕卿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被月光带走了,飘向了三十年前的秦淮河——那里的画舫还在,流水还带着呜咽,有个穿月白裙的姑娘正站在船头,唱着未完的《雁归》;飘向了寒碧斋的桂花香里——那里的桂花还在落,落在炭盆里,落在宣纸上,落在谁的发间,香得发苦;飘向了那个唱着《雁归》的女子身边,她的嗓子哑了,眼泪却亮得像星,正对着塞北的方向,轻轻问:“沈将军,这月亮,你看见了吗?”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了些,透过窗棂落在“歌绝”二字上,墨色里仿佛浮出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穿着月白裙,梳着双丫髻,站在杏花树下,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声音清得像山涧的泉,连枝头的鸟儿都不叫了。可转瞬间,影子又变成了秦淮河上的歌伎,穿着素色的裙,不施粉黛,眼睛望着远方,唱着《雁归》,尾音里带着破音,像被风吹裂的笛。再眨眼时,影子又躺在寒碧斋的病榻上,手里攥着银钗,眼睛望着月亮,嘴角带着抹极淡的笑,像终于等到了归人。
阿禾忽然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来。她望着琴弦上未干的泪痕,忽然懂了苏燕卿说的“绝”——不是圆满,是残缺;不是欢喜,是疼痛;不是遗忘,是铭记。就像黄鹂的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说不出的遗憾,却在岁月里酿成了酒,越陈越烈,越品越苦,却让人醉在其中,再也醒不过来。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案上的宣纸在月光里泛着白,“歌绝”二字愈发清晰,像谁的魂魄,在纸上轻轻唱着,唱着秦淮河的水,唱着塞北的雪,唱着一个女子用一辈子的等待,写就的那首未完的《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