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字也一样,不必求齐整,得有自己的骨。你绣莲花时,针脚不也歪歪扭扭?可那股子鲜活气,比绣绷里规规矩矩的花样好看多了。’”那天傍晚,周先生捡起地上断了的笔,蘸着研了一半的墨,在废纸上写了个“韧”字。笔画里全是抖颤,像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摇晃,却透着股不肯折的劲,“我看着那个字,忽然就懂了——字不是刻出来的模子,是长出来的藤,得有自己的力气。”
阿禾的睫毛上沾了点烛火的光,听得入了神,连指尖何时攥紧了衣角都没察觉。
“从那以后,我不再学别人的字,只照着心里的感觉写。”苏燕卿的墨磨得差不多了,浓黑的墨汁在砚台里泛着光,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周先生让我听着雨声写,说‘雨打芭蕉是点,要急中带柔’;让我听着风声写,说‘风穿竹林是撇,要快里藏劲’;甚至让我听着绸缎庄的剪子声写,说‘剪子裁布是捺,要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他说‘万物皆有笔意’。春天,他带我去看新抽的柳丝,说‘竖钩要像这柳丝,往下坠着,却还带着往上的劲’;夏天,他指着檐角的蛛网,说‘横折钩要像这网角,弯处藏着张力’;秋天,他捡片枫叶给我,说‘捺画的尾端,要像这枫叶的边,带着点红透了的暖’;冬天,他呵着白气在雪地上划,说‘笔锋要像这雪,看着软,堆起来能压塌房檐’。”
苏燕卿的声音像浸了墨,带着时光的厚重:“那时的字,才慢慢有了点活气。不再是账本上的死格子,倒像秦淮河上的画舫,能漂,能摇,能载着念想走。”
“可后来……”阿禾轻声问,她想起刚才苏燕卿提到的大水,心跟着揪了一下。
“十五岁那年,江南发大水。”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墨锭在砚台上停住了,“那天夜里,先是听见河工敲锣,喊着‘水涨了’,接着就听见铺子后面的河道‘轰隆’一声,像是堤岸塌了。爹娘慌着收拾账本和银钱,带着哥哥往高处跑,乱哄哄里,谁都没顾上我。”
“我那时正在柴房里练大字,满地都是写废的纸。水顺着门缝涌进来时,我还傻愣愣地蹲在地上,想把那些字捡起来——现在想想,多可笑,字泡了水,还能看吗?可那时就觉得,那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批字,舍不得丢。”
“是周先生背着我,蹚着齐腰深的水往高处走。他左脚不便,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水灌进他的长衫里,沉甸甸的,可他把我背得很稳,一只手还紧紧揣着那支被我扔过的笔——就是我摔断的那支,他后来找木匠修好了,还在断处裹了圈铜片。”
“走到半路,水势忽然急了,像有无数只手在底下拽着人。周先生把我推上一块门板,自己却被一个浪头卷了进去。我趴在门板上,看见他在水里挣扎,手里还举着那支笔,对着我喊:‘字是骨头,不能丢!’”
苏燕卿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水的湿意:“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阿禾的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眼眶微微发红,泪水在睫毛上转了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她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墨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
“后来我被路过的商船救了,怀里还揣着那支笔。笔杆上全是老秀才的血痕,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被水里的碎石划破的。”苏燕卿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种被岁月磨过的平静,“我在船上帮人缝补衣裳换口粮,夜里就借着船灯写字。船晃得厉害,烛火也跟着摇,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可我总想起周先生说的‘韧’,想起他写的那个字,就一遍遍地写。”
“写着写着,笔锋里渐渐有了水的劲——浪大的时候,笔画就重些,像礁石撞浪;风平的时候,笔画就轻些,像水纹漫滩。那些字再也不是死蛇断柴了,它们像活在水里,能浮,能沉,能跟着船一起晃。”
她辗转流落了三年,从江南到江北。在驿站帮人写家书,收信人是边关的士兵,她就把字写得刚硬些,让笔画带着刀光;收信人是家乡的老母亲,她就把字写得软些,墨色里掺点暖。在寺庙帮和尚抄经文,她听着晨钟写,笔锋里就带了钟声的钝响;听着暮鼓写,笔画尾端就拖点余韵。甚至在集市帮人写卖身契,她也会悄悄在字里藏点希望——在“契”字的最后一笔,轻轻往上挑一点,像根救命的稻草。
有人嫌她字太“野”,说不像闺阁女子写的,带着股江湖气。她也不辩解,只在收了铜板后,找个僻静处继续写。有回在洛阳城,她帮一位老妇人写家信,老妇人的儿子在边关当兵,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勿念”。苏燕卿写完,忽然在信尾画了朵小莲花,用淡墨勾的,像沾着露水。
“这是江南的春,”她对老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