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缺的是药,是良方,现在才明白……”
“缺的哪是东西?”春芽正往灶膛里添柴,闻言回头笑了,眼角的纹里盛着灶火的光,像盛了把星星,“是没熬够呢。”她用茶钯敲了敲铁锅,“哐当”一声,震得棚顶的雪都掉了点,落在阿禾的发上。“你看这茶,刚采下来时嫩得掐得出水,不经过炒、揉、烘,能有这股子劲?”
茶钯在锅里转了个圈,茶叶跟着打了个旋,香气漫得更远了。“日子也一样,不把那些疼啊、难啊,跟炒茶似的翻来覆去揉几遍,哪能咂摸出甜来?”春芽的声音混着茶香,像在熬一锅浓稠的粥,“我那口子走的那年,我以为天塌了,抱着这口锅哭了三天三夜,眼泪把灶膛都浇灭了。可后来看着这锅,想着他说过‘茶要炒透才香’,就又生起火来。”
苏燕卿端起茶杯,雪水沏的茶在杯里转着圈,茶叶慢慢舒展,像刚醒过来的芽,根根分明。她看着阿禾把茶包按在眼上,白翳确实淡了些,边缘透着点清亮,像蒙尘的玉被擦出了点光。原来住持没说错,人间的烟火、日子的褶皱里,藏着最灵的药,这药不用煎,不用熬,就藏在一呼一吸的茶香里,藏在雪落棚顶的声响里,藏在春芽鬓角那根像雪芽似的白发里。
春芽又往锅里倒了新采的茶青,嫩绿嫩绿的,带着点雪水的湿意。“沙沙”声再起时,阿禾忽然觉得,眼前的纱薄了点,能看清春芽手腕上的疤了——那是当年被竹棍抽的,如今淡成了浅白,像片晒干的茶芽,安静地趴在皮肤上,藏着整个冬天的暖。那疤痕周围的皮肤,因为常年握茶钯,磨出了层厚茧,黄里带点褐,像老茶树上的皮,坚实得很。
“您这头发,”阿禾轻声说,目光落在春芽鬓角,“跟去年的雪芽似的。”
春芽愣了愣,抬手摸了摸鬓角,指尖触到那根白发,像摸到了片小雪花,她笑了,眼角的纹更深了些,却像盛了更多的光:“老了呗。不过老有老的好,炒茶的火都比年轻时稳。”她往阿禾手里塞了把炒好的茶叶,叶片蜷着,像只只小手,“你尝尝,刚炒的,带着火的热乎气。”
阿禾捏起一撮放嘴里,先是有点苦,像含了口霜,咽下去却回甘,像含了颗野枣,甜丝丝的,从喉咙一直甜到心里。她眨眨眼,眼前的白翳又淡了些,能看见春芽围裙上的茶渍,一块深一块浅,像幅没画完的山水,歪歪扭扭,却都是活气——那是炒茶时溅上的,是烫了手慌忙擦上去的,是不小心蹭到的,每一块都藏着个小故事。
苏燕卿看着阿禾发亮的眼睛,悄悄把茶杯往她那边推了推,杯沿的浅痕对着阿禾,像在说“你看,日子总会留下点印记,但也会慢慢亮起来”。雪还在下,竹棚里的火塘“噼啪”响,火星子往上跳,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茶香漫得满屋都是,混着烟火气,像床暖被,盖在每个人的心上。
春芽还在炒茶,茶钯转得慢悠悠的,像在哄着锅里的茶叶说悄悄话。“别急啊,慢慢烘,把寒气都烘出去,才能香得长久……”她低声说着,像是对茶叶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对棚子里的人说,对这漫天的雪说。
阿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山坳没白来,这眼,怕是真的能好。因为这人间的滋味,实在太浓了——苦的、甜的、涩的、暖的,混在一块,像春芽炒的茶,初尝有点苦,咽下去却回甘,浓得能把任何模糊的东西,都泡得清亮起来。她甚至能想象出,等白翳全退了,再看这竹棚,该是怎样的清楚——竹子的纹路,油布的补丁,铁锅的卷边,还有春芽鬓角那根雪芽似的白发,一定都清晰得很,像浸在清水里的茶芽,根根分明,带着活气。
雪下得更密了,可棚里的暖意更浓了。灶火的光,茶叶的香,还有春芽那句没说完的话,像颗种子,落在阿禾心里,她觉得,用不了多久,这颗种子就能发芽,长出新的叶来,像那些熬过冬天的茶芽,在春天里,怯生生地,却又执拗地,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