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凑过来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她的手指在灶台上蹭了蹭,沾着的茶渍在布上印出个浅褐色的印子,才小心翼翼地指着其中个音符说:“这里,她总弹得轻些,像雁子掠水似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颤。我炒茶时听着,就知道该翻茶了,那劲头得跟她的琴音似的,轻拢慢捻,急不得。”
“还有这里,”春芽的指尖在琴谱上慢慢移动,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寒江雪》的尾声,她总故意弹错半个音,说这样才像雪落在江面上,不是整整齐齐的,是零零散散的,带着点野趣。有回弹到这儿,弦断了一根,她愣了半天,突然抱着琴哭——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掉泪,肩膀一抽一抽的,说这弦配不上琴,更配不上听琴的人。”
苏燕卿往火里又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底发亮:“她后来换了根鹿筋弦,说是托人从江南带来的,软得像绸子。那天她特意来给我弹了段《良宵引》,弦音软乎乎的,真像裹着层月光。”
“可不是嘛,”春芽接话,转身从灶边的木箱里翻出个布包,解开时露出块风干的桂花酥,颜色深褐,边缘都硬得像块小石子,“这是她走的前一天留下的,说‘春芽你留着,等明年雪化了,我带新茶回来泡着吃’。她还来借过我的绒线,说要给琴箱缝个套子,怕开春潮,琴身发霉。”
阿禾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干硬的桂花酥,像碰着什么易碎的东西。春芽看着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泛起点湿意:“我见她手指冻裂了,一道一道的,渗着血珠,就给了她盒猪油,让她抹在手上防裂。你猜她怎么着?全抹在琴轴上了,说‘琴轴转不动,比手裂了还急’,气得我骂她傻,她倒笑得咯咯的,说‘手裂了能长好,琴轴锈了,可就转不回原来的音了’。”
阿禾翻开琴谱《归雁》那页,纸页上有几处淡淡的茶渍,像不小心溅上的。她指着其中处被圈住的音符,轻声问:“这里的换气,是不是要像雁子拍打翅膀?”
春芽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闻着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差不多,”春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纸页上的音符,“但要再轻些,像翅膀擦着水面,带起点涟漪就够了。梧桐弹到这儿时,总盯着棚外的雪,说‘你看那雪落在竹枝上,是不是也这样?看着重,其实轻得很’。”
炭火渐渐弱下去,红通通的炭块变成了灰白色,偶尔“噼啪”响一声,像谁在轻轻敲琴箱。竹棚外的冰棱还在滴水,一滴,两滴,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坑里积着透亮的水,映着天上的流云。
苏燕卿望着那些坑,忽然伸手接了滴冰棱水,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却让心里更暖了。她想起梧桐临走时说的话:“燕卿你记着,有些东西看着冻僵了,其实根在土里使劲呢。”那时不懂,此刻看着雪地里的小坑,看着阿禾认真记笔记的侧脸,看着春芽往灶里添新柴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
就像这冰下的草芽,就像那风干的桂花酥,就像琴谱上淡去的茶渍,看着停了,静了,其实都在等。等开春,等雪化,等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点新绿,或是在某个琴音里,悄悄漾开当年的甜香。
春芽又往锅里添了些雪水,准备炒新采的茶青。茶叶下锅的瞬间,清香混着热气漫出来,阿禾低头在琴谱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极了梧桐当年弹琴时,琴弦轻轻颤动的尾音。
雪水还在滴,炭火又旺了起来,竹棚里的暖,像块化不开的糖,裹着那些没说完的故事,在每个人的心里,慢慢熬着,等一个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