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蜷了蜷,破庙里的地,她每天都用断了柄的扫帚扫,哪怕看不见,也能摸着把碎石子归拢到角落。
“会擦琴吗?”
梧桐忽然顿住了,布带后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布上投下浅影。她想起盲婆说的“像艘船”,指尖下意识动了动,像在抚摸看不见的轮廓。“我……我可以学。”声音里的怯更重了,却藏着点倔,像崖边的野草,被风刮得弯了腰,根却死死扎在石缝里。
苏明哲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忽然想起先生温鹤年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先生躺在门板上,胸口的伤还在渗血,却仍攥着他的手,指着那架“栖凤”琴:“找个懂它的人……懂它的伤。”他站起身,往角落走,掀开了那块灰扑扑的粗布。
琴身露出来的那一刻,梧桐忽然屏住了呼吸。苏明哲牵着她的手,慢慢往琴架边挪,她的脚踢到了门槛,踉跄了一下,却死死没松开手。直到指尖触到琴身,她猛地一颤——那桐木不像石头那么凉,也不像铁器那么硬,温温的,像有血在里面流。
她的指尖慢慢划,摸到道浅坑,边缘圆圆的,像被什么硬物砸过;摸到琴颈处,有道细细的缝,硌得指腹发疼,像道没长好的疤;摸到琴尾,有个小小的凸起,雕着花,喙部微微上翘,带着股不肯低头的劲。
“这是……”梧桐的指尖停在那道裂缝上,忽然想起山匪的刀砍在崖边的石头上,火星子溅起来,也是这样的疼;想起自己从崖上滚下来时,头撞在树上,裂开的口子也是这样,又热又疼。眼泪忽然就下来了,顺着布带往下淌,滴在琴身上,“啪嗒”一声,像颗小石子落进了江里。
琴箱里忽然传来声极轻的颤,像回应。梧桐的指尖贴得更紧了,仿佛能摸到木头里藏着的伤——那些被雷劈的痕,被铁锚磕的印,被山匪砸的裂,此刻都在她的指腹下慢慢舒展,像在说:别怕,我也疼过,我们都能熬。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琴铺的屋檐上堆着厚厚的雪,像盖着层棉花。可铺子里很暖,炭火烧得旺,映得琴身的桐木泛着琥珀色。苏明哲看着姑娘跪在琴前,用冻得通红的手,一寸寸抚摸着琴身的每道伤,布带后的肩膀轻轻耸动,却没哭出声。他忽然觉得,先生要等的人,或许真的来了。
这架“栖凤”琴被梧桐的指尖抚过的瞬间,琴箱里仿佛有细碎的声响在漫溢。沈石生当年凿刻凤首时,特意留下的那道斜纹正硌着她掌心的茧,像老木匠弯腰刨木时,木屑粘在衣襟上的触感;阿晚在戏班后台反复摩挲的琴颈处,还留着层温润的包浆,混着她常用的桂花油香,冷不丁就钻进梧桐的鼻尖,让她想起盲婆草棚里晒着的干桂花;琴箱侧面那道被铁锚磕出的凹痕里,似乎还裹着青黛船头的江雾,指尖探进去时,能摸到点潮乎乎的凉,像秦舟撑篙时溅在琴身的水花。
最让人心头发颤的是琴尾的“栖凤”二字,笔画里嵌着温鹤年研的松烟墨,虽被岁月磨得浅淡,却在暖黄的光里透着股清苦的香。梧桐的指尖顺着笔画游走,忽然触到处细微的凸起——是当年青黛的血珠晕开的痕,早已和桐木长在了一起,像颗藏在字里的朱砂痣。
那些藏在木纹里的光阴,那些刻在裂缝里的疼,此刻都在她的指腹下舒展。被雷劈过的焦痕泛着暗褐,是沈石生守在树下的月光;山匪砸出的裂口里,还卡着点河泥,是苏明哲捞琴时带上来的芦苇屑。梧桐忽然笑了,眼泪顺着布带落在琴身,琴箱里传来声绵长的共鸣,像无数个声音在轻轻应和,那些沉在江底的故事,终于被这双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托出水面,在暖光里亮得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