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陈恪的胸膛,看看他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陈恪坦然迎接着皇帝的审视,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自信:“臣蒙圣恩,执掌神机火药局数年,于工匠募集、物料采买、工坊管理略有心得。东南沿海,民间资本雄厚,渴望贸易者众。臣可效仿古人‘盐引’、‘茶引’旧例,设计‘船引’、‘货引’,许以出海贸易之权,吸引民间富户认购,以此筹集初始资金。同时,新式战船火炮造成之后,亦可抽调部分,为合规商船护航,收取护饷,以战养战,以海养海!如此循环,初时或艰,然只要航道打通,贸易繁盛,白银流入,则水师可自我维系,日渐壮大,终成海上长城!”
这一番话,石破天惊!
完全跳出了传统朝廷办差、依赖国库拨款的模式,近乎提出了一套“商业化”、“自我造血”的建军思路!
嘉靖帝彻底怔住了。
他死死盯着陈恪,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臣子。
这想法太大胆,太离经叛道,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细细思之,却又在不可能中,硬生生劈出了一条看似可行的蹊径!
无需朝廷出钱,还能带来巨额白银收入……
巨大的诱惑与巨大的风险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嘉靖帝的认知。
然而,他毕竟是嘉靖,是那个在深宫中操控天下三十多年的皇帝。
最初的震惊过后,更深层的、源于政治本能的顾虑迅速浮现。
他眼中的灼热慢慢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世情的凝重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犹豫。
他缓缓向后靠回椅背,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捻动起来,声音变得低沉而缓慢:“陈卿之志,可嘉。此策…亦可谓奇思。然则,朕所虑者,非止银钱,亦非仅倭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遍布天下的、无形的网。
“开海之事,牵涉太广。东南沿海,豪族势家,盘根错节,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系于走私之利?朝堂之上,与之暗通款曲者,又岂在少数?其力合则足以掀风浪,其势联则足以蔽圣听。纵然朕允你前去,你一介勋臣,手握兵权、财权、海事权,孤身深入其间,欲断人财路,犹如独虎闯入狼群……彼等明枪暗箭,百般阻挠,甚至……朕远在京师,恐亦难护你周全。这……才是真正的难处。”
他终于将最深层、最无法明说的阻力,隐隐点了出来——那是一个庞大的、由地方豪强、不法官员、乃至朝中某些势力共同构筑的利益共同体!
触动它,引发的反弹将是整个体系的!其凶险程度,远甚于真刀真枪的倭寇!
这一刻,嘉靖帝的犹豫是真实的。
他并非看不到开海的可能好处,但他更深知其背后的政治风险。
这已远超海瑞个人的死谏,而是可能动摇整个东南乃至朝局稳定的大动荡!
陈恪听出了皇帝语气中那细微的松动与深深的忌惮。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成败,在此一举!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竟不顾病体虚弱,向前踏出一步,重重跪倒在嘉靖帝面前!
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殉道般的悲壮!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簇燃烧的火焰,直视着九五之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穿透一切迷雾的坚定与力量:
“陛下!臣岂不知前路凶险,步步杀机?然则,陛下适才亦曾为海瑞之疏所撼,深知天下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足以去疴!如今大明,外有强虏环伺,内有灾荒连连,国库空虚,民力疲敝,正如舟行逆水,不进则退!甚至……则覆!”
“开海通商,取倭银以实国库,练水师以靖海波,此乃或许能为我大明搏来的一条生路!纵是虎穴狼窝,臣亦愿往!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恳求与无畏的勇气:
“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臣,愿为大明,为陛下,再搏此一条生路!”
“海刚峰以死明志,血谏君父!臣陈恪,不敢惜此残躯,愿以身为刃,为陛下劈开这海上迷途!恳请陛下……圣断!”
话音落下,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嘉靖帝僵坐在椅中,面无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跪在脚下、脸色苍白却目光灼灼的臣子。
海瑞的影子,仿佛与陈恪的身影在这一刻重叠。
一个似以笔为刀,血溅丹墀,直指君过。
一个欲以身为刃,远赴惊涛,搏击虎狼。
都在逼他。
都在将他推向那条他本能想要回避的、充满未知与风险的变革之路。
良久,良久。
嘉靖帝缓缓闭上眼,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