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就算我愿意顺势而为,以东南大局为重。然则,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恩师一旦……一旦倾覆,徐华亭那些人,难道会放过我?他们岂容我继续安稳坐在这浙直总督的位置上?”
这才是最现实的担忧——政治清算。
陈恪闻言,却毫不犹豫地一摆手,语气笃定而充满信心:“部堂多虑了!部堂之能,陛下圣明烛照,天下谁人不知?东南抗倭,非部堂不可!些许宵小攻讦,于部堂煌煌功业面前,不过萤火之光,焉能与皓月争辉?陛下乃千古明君,心中自有乾坤权衡。只要部堂一心为公,兢兢业业,守住海疆,陛下便是部堂最坚实的后盾!清流之言,可扰圣听,却难撼圣意!”
他这话半是安慰,半是事实。
嘉靖确实需要胡宗宪稳住东南,至少在找到合适替代者且平稳过渡之前,绝不会自毁长城。
听到“陛下便是后盾”这句话,胡宗宪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大半。
他深知嘉靖的权术与对东南的重视,陈恪此言,并非虚言安慰。
然而,心防虽卸,胡宗宪眉宇间那抹因理想与现实冲突、因“信念”被重新定义而产生的茫然与疲惫,却并未完全散去。
即便保住了位置,甚至可能因“弃暗投明”而再获荣宠,但他心中的那股锐气、那份一往无前的心劲,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他仿佛一个耗尽了心力的旅人,只想找个地方静静歇息,再无争胜之心。
陈恪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个心气已散、只求守成的胡宗宪,绝非他想要的盟友,更无法支撑起他未来的开海大计!
陈恪深知这一点。他需要给胡宗宪一个更大的目标,一个超越个人恩怨、足以重新点燃他这位实干家心中火焰的愿景。
他忽然笑了笑,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仿佛想起了什么趣事:“说起这个,部堂可还记得,数年前,晚辈曾通过戚元敬,向部堂献上过一批……火铳与战船的改良图纸?”
胡宗宪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看向陈恪,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果然是你!我当时便疑心,元敬和志辅虽善战,却未必能画出那般精巧超越时代的图样!好你个陈子恒,倒是会送人情!”
陈恪略显尴尬地轻咳两声:“咳咳,当时形势所迫,不得已借了两位将军的名头,也是想为抗倭尽份心力。此事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神色一正,“部堂可曾想过,那些图纸,其思路理念,从何而来?”
胡宗宪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微微蹙眉:“哦?莫非不是子恒你天纵奇才,自行构思?”
陈恪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声音变得低沉而缥缈,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而惊人的秘密:“晚辈岂敢贪天之功?那些思路,大多源自海外。部堂久在东南,当知海贸之利,动辄百万。然部堂可知,在万里波涛之外,是何等光景?”
他并不需要胡宗宪回答,继续用语言编造一幅令人心悸的图景:“在那遥远的大洋之上,西夷诸国,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其国虽小,其志却狂。他们以巨舰利炮为犁,以贪婪野心为种,正在疯狂争夺每一片海洋,每一个岛屿,每一条贸易航线!其战船庞大如山,火炮射程远超我朝,士卒训练有素,战术迥异……他们争夺的,是真正的海洋霸权,是足以倾覆国本的泼天财富!”
陈恪丝毫没有提及“入侵大明”这四个字,但他所描绘的西方殖民者那种咄咄逼人、弱肉强食的态势,以及“巨舰利炮”、“远超我朝”这些关键词,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胡宗宪的心上。
一位真正的军事家,不需要听到明确的入侵警告,就能从这种力量对比和技术代差中,感受到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战略威胁!
倭寇之患,相较于这种成体系、有组织的海上强权冲击,简直如同疥癣之疾与心腹大患的区别!
胡宗宪的脸色彻底变了,之前的犹豫、无奈、算计瞬间被一种凛然的凝重所取代。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窗棂,目光穿透眼前的雨幕,看清那遥远海平面上正在酝酿的风暴。
陈恪知道,火候到了。
他悄然退后一步,留给胡宗宪消化这巨大信息量和随之而来的沉重压力的空间。
然而,历史的真相,却远非他口中所描述的那般迫在眉睫、泰山压顶。
嘉靖三十四年的现实是,遥远的欧洲,西班牙与葡萄牙虽凭借《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瓜分了世界,但其主力正深陷于欧洲大陆的宗教纷争与王室联姻的复杂博弈中,目光并未完全聚焦远东。
他们的远东据点,如葡萄牙人赖以为生的澳门,更多是作为贸易中转站而非军事桥头堡存在,其存在依赖于大明王朝的默许而非武力征服。
至于陈恪刻意提及的荷兰人,此时其独立战争尚未结束,真正的“海上马车夫”黄金时代还要再等半个世纪。
他们的船只或许正在北大西洋与西班牙人缠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