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喘着粗气,老泪纵横:“听为父一句……现在……现在唯一能求的,就是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念在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个……给个全尸,让我……回乡……做个富家翁,苟延残喘……度此残生……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争不得了……再也争不得了……”
“苟延残喘?富家翁?”严世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后退一步,指着父亲,声音尖利刺耳,“父亲!你老了!你糊涂了!你怕了!我严世蕃绝不会像你一样摇尾乞怜!我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绝不窝窝囊囊地活!你不争,我争!严党还没散!我还有的是人!有的是钱!我要让陛下知道,逼急了我,谁也别想好过!”
“逆子!逆子!!”严嵩气得浑身发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来,“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严嵩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要找死,别拖着全家一起陪葬!滚!!”
严世蕃死死盯着父亲,眼中最后一丝亲情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怨恨和决绝。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书房,厚重的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此时的严府内,亮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光。
一种,摇曳在严嵩独处的书房。
烛火昏黄,映照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和颤抖的手腕。
他屏退了所有仆人,亲自研墨,铺开一道素笺。那不再是往日代天子拟旨时用的龙纹暗花笺,而是一封请罪乞怜的奏疏。
每一笔,都凝聚着他数十载宦海沉浮练就的、对圣心的揣摩与绝望的期盼。
他反复斟酌,字字泣血,句句哀鸣,不谈功劳,只述苦劳,不辩清白,只认失察,将一切罪责或推于下属,或归于儿子严世蕃的“年少狂悖”,而自己,只是一个年老昏聩、思念君恩、乞求骸骨归乡的孤老。
他坚信,嘉靖皇帝是念旧情的,二十年的朝夕相对,二十年的“青词宰相”,没有情分,总有习惯。
他赌的是帝王内心深处那一丝或许存在的、对老物件的怜悯。
在他看来,这是滔天巨浪中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反抗?那是取死之道。
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任何形式的抵抗,都只会加速毁灭。
他错了么?从信息与局势判断上,他没错,这无疑是摆在他面前的最优解。
而另一种光,则燃烧在严世蕃匆忙召集心腹的别院。
这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气氛狂热而压抑。
严世蕃坐在主位,肥胖的脸上已不见丝毫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和强行镇定的狰狞。
他不能倒,更不能露怯。
父亲已经老了,怕了,指望不上了!现在,严党的脊梁,就是他严世蕃!
“诸公!”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压住空气中的不安,“徐阶老儿及其党羽,不过是一群狺狺狂吠的腐儒!他们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其心可诛!陛下圣明烛照,岂会受其蒙蔽?眼下不过是一时风波!”
他扫视着麾下那些同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御史、给事中们,他知道,这些人比他更怕,因为他们身上沾染的污秽,一旦被清算,只会比他更惨。
他必须给他们希望,给他们一个疯狂的理由。
“他们能上疏,我们的人更多!笔墨何在?即刻拟本!”严世蕃猛地一拍桌子,“弹劾杨继盛!就说他查案是假,排除异己、构陷首辅是真!其心险恶,意在搅乱朝纲!弹劾徐阶!就说他表面清流,实则结党营私,窥视内阁首辅之位,其罪当诛!还有所有跳出来咬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狠狠地参!”
他的策略简单而粗暴:不是要辩白,也不是要赢,而是要制造一场巨大的混乱。
用海量的、同样充满攻击性的奏章,淹没通政司,堆满嘉靖的御案。
他要让嘉靖皇帝感到头疼,感到烦躁,更要让皇帝清晰地看到——严党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遍布朝野!
动严党,就是动摇整个朝廷的运转!
大明朝,不能没有他严世蕃!
他肩上,还扛着两京一十三省的重任!
“要让陛下知道!”严世蕃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蛊惑,“离了我们,他的丹炉会冷,他的宫殿会停修,他的边军会缺饷,他的旨意出不了紫禁城!这不是威胁,这是事实!陛下是聪明人,他会权衡利弊!”
底下的人被他这番疯狂的言论激得一阵骚动,但绝境之下,这似乎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啊,拼是死,不拼也是死,为何不拼一把?万一……万一陛下真的顾忌了呢?赌徒心理在死亡恐惧的催化下迅速蔓延。
众人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纷纷领命,奋笔疾书,要将这最后的疯狂化为文字,冲向那座决定他们生死的宫殿。
严世蕃看着这一切,心中稍定,但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却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