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扶苏依旧沉默,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落,眼神不再仅仅是好奇,多了几分沉静的观察与思索。
昨日的见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
马车行驶了约莫大半日,地势渐有起伏,村落分布也变得稀疏。
午后,他们抵达了另一个规模稍大的村落。
此村名为“合阳里”,通过一番询问得知,这里是几年前由秦国本土的农户与迁徙在此的韩人混居而成。
村口的界碑似乎都较洼里村更为规整些。
一进村,气氛便明显不同。
田畴划分得更为整齐,沟渠修缮得也更为完备。
虽是午后,田里劳作的人却不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些半大的孩子跟在后面帮忙。
让扶苏略感惊异的是,他听到的口音并非纯粹的秦腔,夹杂着一些他听不懂的韩地方言,但人们彼此交流似乎并无障碍,时而还能听到几声笑语。
更让他惊奇的是,村里竟有一处小小的晒谷场,场边立着一架明显是新造的龙骨水车,几个老人正围着水车指指点点,脸上带着颇为自豪的神情。
陈雍让马车在村口停下,依旧如昨日般,低调的带着扶苏步行入村。
他们很快便遇到了村里负责管理户籍、徭役等事的里典,听说两位是游学的士子,倒也热情,并未过多盘问。
王里典听到扶苏不经意的问起徭役之事,笑了笑。
“徭役?是啊,朝廷的征发令下来了,修渠是大事,关乎灌溉收成,咱合阳里不敢怠慢,名册早已造好,后日便出发。”
扶苏微微一愣,眼中升起一丝迷茫,他紧紧的盯着里典,想从中找出昨日那种无奈的压迫感,却发现对方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理应如此”的认同。
“那村中壮丁可都愿意去?”陈雍啜饮着王里典招待的粗茶,闲话般问道。
王里典搓了搓手,“怎么说呢,一开始自然也有舍不得家、怕辛苦的。
但大秦法令严明,赏罚分明,服役期间口粮由官府供给,工期若提前完成还有赏钱。
再说,这渠修好了,咱们合阳里自己是头一批受益的,浇地方便了,收成就能上去。
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算得明白。何况……”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咱们这村,秦人、韩人混居,以往难免有些磕碰。
可一起服徭役,一起啃干粮、肩并肩干活流汗,为了同一个目标使劲,反倒处出了些情谊。
他指了指晒谷场方向,“你看那水车,就是上次服徭役时,村里几个原本是韩国工匠的后人,和咱们秦人里的木匠一起琢磨出来的,好用得很!
现在村里谁还分什么秦人韩人,都是合阳里人,都是大秦子民。”
扶苏心中一动。
王里典又笑道:“其实啊,自从归了大秦,日子反倒安稳了些。
以前韩国还在时,贵族老爷们争权夺利,税赋徭役也不见轻,打起仗来更是遭殃。
现在好歹律法明明白白,只要肯出力,就能活下去,甚至能活得更好。
大王若是一统了天下,咱们做生意、打交道都方便多了,长远看,是好事。”
这时,恰好有几个青壮扛着农具从田里回来,经过里典家门首,笑着和王里典打招呼,又好奇的看了看陈雍和扶苏,态度自然,并无惧色。
扶苏看着他们黝黑却洋溢着生气的脸庞,听着他们夹杂着秦韩口音的谈笑,再回想昨日黑夫那绝望无助的眼神、洼里村那愁云惨淡的气氛,心中某种东西豁然开朗。
【父王东出灭国,并非只是为了征服和掠夺,或许更深层的意图,正是要打破以往六国各自为政、相互征伐、贵族倾轧的混乱局面。
用一套统一、严明的秩序,来重塑这个天下,谋求一种更长远的、超越地域隔阂的安定与繁荣。
这过程必然伴随着阵痛,如同昨日所见。
但若能推行得当,让百姓真正感受到新秩序带来的好处,那么最初的抗拒和痛苦,或许会逐渐转化为认同和力量。
帝国的车轮,碾过时固然会扬起尘埃,压碎石子,但若最终能开辟出一条更平坦、更广阔的道路。
让更多的人能够沿着这条路更好的前行,那么这或许就是父王所说的“大仁不仁?】
两人在村中待到傍晚,这才告辞离去。
……
离开合阳里,重新坐上马车时,扶苏的心情复杂了许多。
他开口道,“先生,律法本身或许并无绝对的好坏,关键在于如何执行,能否让百姓看到其中的‘利’,而不仅仅是‘罚’?
父王一统天下,也并非只有残酷的征服,更有打破隔阂、重塑秩序、谋求长远安定的意图?”
陈雍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你能见于此,殊为不易。王上之心,或许正如匠人琢玉,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