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只有那个打磨弩机的年轻戍卒,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磨石压在青铜钩牙上,发出更长、更刺耳的摩擦声。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握紧磨石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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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肤施烽燧数百里之外的雁门关(今山西代县西北)附近一段长城隘口。这里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依旧刺骨。隘口内一处背风的石崖下,一小堆篝火正在燃烧。火焰不大,舔舐着几根捡拾来的、同样湿漉漉的枯枝和破碎的木质盾牌残片,发出“滋滋”的声响,努力驱散着周围一小片区域的严寒。
篝火旁,围坐着七八个戍卒。他们的状态比肤施烽燧里的更差。皮甲残破不堪,许多人甚至只能用破烂的羊皮或粗麻布裹身。食物早已断绝,仅有的几块冻得如同石头的黑黍饼(秦军主食之一,由粟米、豆类混合蒸制),被他们轮流捂在怀中,用体温一点点将其软化,再小心翼翼地啃噬一点碎屑充饥。饥饿和严寒,让每个人的脸庞都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发青,嘴唇干裂发紫。
一个名叫黑夫(取自云梦睡虎地秦简中真实戍卒名)的中年戍卒,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目光呆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他怀中,也揣着一块小小的、边缘粗糙的木牍。那是他昨夜,在寒夜中借着微弱的星光,用青铜削刀(秦代书写工具,用于刮削修改竹木简牍)刻下的给家中妻儿的“信”。木牍冰凉,紧贴着他同样冰凉的胸膛。上面刻着他能想到的最简朴的问候,以及一句他不敢深想却忍不住刻下的期盼:“待春归”。
然而此刻,黑夫的眼神是死寂的。他抬起头,望向隘口外那片被积雪覆盖、通往家乡代郡(今河北蔚县一带)方向的茫茫旷野。那里,曾经是他们归乡的希望之路。现在,却成了吞噬一切的白色坟场。饥饿的狼群在雪原上游荡,比狼群更可怕的,是那些失去了约束、如同蝗虫般四处流窜的溃兵和趁火打劫的盗匪。回乡?无异于自寻死路。更遑论,家乡此刻是何种景象?战火是否已燃起?妻儿是否还活着?这一切,都如同眼前的浓雾,沉重得令人窒息。
“头儿……”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年轻戍卒打破了沉默,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说……南边全乱了……楚人、齐人、魏人……都在抢地盘……咱们……咱们守在这儿……还给谁守?守什么?”他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被称为“头儿”的什长(秦军最基层军官,统辖十人左右),是一个沉默寡言、面色黝黑如铁的汉子。他正用一块石头,反复打磨着一柄已经崩了刃口的青铜短剑。听到问话,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起眼皮,用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冷冷地扫了问话的年轻人一眼。那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更深的、如同脚下冻土般的坚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守什么?”什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同两块冻石摩擦,“守这条命!守你身后那片地!管它现在是谁的!没有这道墙……”他猛地用剑尖指向隘口外那片风雪弥漫的旷野,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那些狼崽子(指匈奴)的马蹄子,早就踏过去,把咱们祖坟都刨了!把咱们的婆娘娃儿,都变成他们的奴隶牲口!”他粗粝的手指猛地指向南方,又狠狠戳向自己的心口:“朝廷没了!皇帝没了!可老子是代郡人!老子爹娘的坟头还在代郡的山坡上!老子婆娘娃儿还在代郡的土屋里!这道墙在一天,老子就守一天!守不住墙,就守死在这墙根下!这就是咱的命!”
他低吼着,猛地将手中那柄磨得雪亮的短剑狠狠插在冻硬的土地上!剑身嗡鸣,火星四溅!
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呼啸的风声。所有戍卒都低下了头,咀嚼着什长的话。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绝望的守护本能,如同冰冷的岩浆,在每个人心底流淌、凝固。他们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那几块冻硬的黍饼,或者握紧了身边冰冷的兵器。那柄插在地上的青铜短剑,在篝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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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郡(今甘肃东部)临洮(今甘肃岷县)长城段。这里是帝国长城的西端起点,也是直面西羌和月氏(秦时西北游牧部族)袭扰的最前沿。风雪似乎比东段更加狂暴,如同发怒的天神,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条条翻滚咆哮的白色“雪龙”,在空旷的戈壁和起伏的山峦间肆虐。能见度极低,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
一处孤悬于山巅的烽燧,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雪中顽强地挺立着。燧内,同样冰冷刺骨。烽燧尉迟丁(与上郡同名,秦代基层军官常用名)——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老军吏,正用冻得通红的手,将一块同样冻硬的黍饼,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破旧皮甲的内衬里,紧贴着胸膛。这是最后一点口粮了。他看了一眼旁边几个蜷缩在角落里、同样饥寒交迫、眼神涣散的戍卒,默默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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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燧的门被猛地撞开!一股裹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