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令人心神俱裂的,却是玄宫中央那缓缓转动的庞然大物——青铜浑天仪。它并非后世所见精巧的模型,而是一座庞大到需要仰视的、真正由青铜铸造的宇宙象征。巨大的青铜圆环交错嵌套,环上密布着星宿标识,其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墨绿色铜锈,无声地诉说着自身材质的古老与沉重。这巨物并非静止,而是在某种难以想象的、埋藏于地底深处的精妙机关驱动下,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而恒久地旋转着,发出低沉如大地叹息般的“嗡…嗡…”声,那声音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骨髓深处。
浑天仪下方,环绕基座,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景象——水银灌注的江河百川!巨大的凹槽如同大地的血脉,在幽光下反射着流动的、沉重而诡异的银白色光泽。黄河九曲,长江浩荡,五岳耸峙其间(以巨大铜山象征),百川归海……帝国的壮丽山河,被浓缩在这冰冷的液态金属之中,循环流淌,永不止息。浓烈到刺鼻的汞蒸汽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甜腻的、令人眩晕的窒息感。几盏巨大的青铜灯树矗立在“河岸”关键位置,树形灯盏上燃烧着熊熊烈火,火光跳跃,将流动的水银映照得波光粼粼,也将那青铜浑天仪巨大而缓慢转动的阴影,投射在四周高耸的岩壁上,如同亘古巨神在舞蹈。
“陛下请看,”章邯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敬畏的颤抖,打破了这机械运转与汞流低语交织成的宏大死寂。他引着嬴政的目光,投向浑天仪基座正前方一个凸起的青铜平台。平台中心,静静安置着一个物件。那是一个形状极其繁复精密的青铜构件,大小如成年男子头颅,整体呈浑圆的多面球体状,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密如发、层层嵌套、凹凸起伏的沟壑与凸起。这些纹路绝非装饰,它们彼此咬合,构成了一个肉眼看去几乎无法理清头绪的迷宫。在球体核心位置,镶嵌着一块打磨得温润无比、内蕴金芒的罕见黄玉,仿佛是这复杂迷宫唯一平静的核心。
“此乃‘九窍玲珑锁钥’,陛下!”章邯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此锁由墨家钜子遗脉与公输家顶尖巧匠,穷尽数载心血,以失蜡法精铸而成,内含九重连环机括,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此锁一旦嵌入浑天仪核心基座,非陛下掌中这唯一契合之匙,天地倾覆亦不能开启!它将彻底锁死这‘天机’运转之枢,永镇地宫!”他再次跪下,将那紫檀木托盘高举过头顶,托盘中,一枚形制同样繁复无比、与锁芯严丝合缝的青铜钥匙,在幽光下闪烁着冷硬而神秘的光泽。
嬴政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那枚“九窍玲珑锁钥”上。那冰冷、复杂、象征着绝对掌控与永恒封禁的青铜造物,似乎唤醒了他灵魂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悸动。他缓缓地、几乎不受控制地抬起右手。那只手,曾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覆灭六国,此刻却枯瘦得关节分明,皮肤紧贴着骨骼,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唯有指节处因常年握持竹简批阅而留下的厚茧依旧坚硬。
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锁钥那冰凉而繁复的青铜表面时,一股奇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蔓延至全身。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掌控欲和某种更深邃、更难以名状之物的复杂感受。指尖下凹凸起伏、冰冷坚硬的青铜纹路,粗糙而真实,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就在这一瞬间,记忆的闸门被这股冰冷的触感猛地冲开!
眼前宏伟得令人窒息的地宫、缓慢转动的青铜宇宙、流淌的水银山河…所有这些辉煌的幻象骤然褪色、扭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年前赵国邯郸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破败的城隍庙,腐朽的窗棂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小小的他,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干草堆里,母亲赵姬用单薄的身体紧紧护着他,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黑暗中,粗重的脚步声和兵刃拖曳在冻硬地面上的刮擦声由远及近,如同索命的恶鬼。他小小的手,死死攥着一柄从死去护卫身上摸来的断剑。那剑柄粗糙,布满血污和锈迹,刃口早已崩坏卷曲,冰冷、沉重、硌手,带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死亡气息。那是他当时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得可怜的力量象征。
此刻,指尖下这象征无上权力、永恒封禁的九窍玲珑锁钥,其冰冷、坚硬、复杂的触感,竟诡异地与记忆中那柄残破断剑的剑柄重合了!同样是冰冷,同样是粗糙,同样是紧握时带来的那种孤注一掷的、与命运搏杀的战栗感。只是彼时,他握住的是求生的本能,是微弱的反抗;而此时,他握住的,是掌控死亡的权柄,是企图禁锢时间的狂妄。
“呵……”一声极轻、极淡,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从嬴政紧抿的薄唇间逸出。这叹息太轻,瞬间便被浑天仪低沉的嗡鸣和水银流淌的汩汩声吞没。唯有离他最近的赵高,捕捉到了这丝气息的波动。赵高低垂的眼帘下,眸光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暗夜中窥伺的毒蛇。
嬴政枯瘦的手指,沿着锁钥表面那迷宫般复杂精密的沟壑纹路,缓慢而坚定地移动、抚摸着。每一个细微的凸起,每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