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伐轻快而沉稳地走向水榭,修长指尖刚触到檀木桌椅便微微一怔,木质表面被烈日烘烤得发烫。他当即唤来小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取冰湃过的湿布再擦两遍,日头毒,莫要烫了老师的手。”话语在寂静清晨格外清晰,字里行间满是对老师白景鸿“关切”。
待白景鸿摇着湘妃竹扇缓步而来,苏砚之立刻半躬着身,恭敬轻柔地为其卸下玄色薄纱外衫,布料触手尚带丝丝凉意。他动作小心翼翼:“老师且看,”他掀开食盒锦缎,露出精致青瓷冰碗,语气透着讨好与期待,“今早新制的酸梅汤,特意加了薄荷与紫苏,最是消暑解渴。”白景鸿望着碗中浮沉着的冰碴,嘴角上扬含笑点头:“砚之有心了。”
花凝玉撑着团扇姗姗来迟,苏砚之眼疾手快将冰镇茉莉茶推至案前,热情道:“夫人,这茶配了荷花露,饮后唇齿留香,最适合这炎炎夏日。”他瞥见花凝玉鬓边碎发被汗黏住,眼神一转,立刻示意丫鬟捧来冰鉴,又亲手调整竹帘角度,边做边解释:“日头转了方向,此处风最是阴凉,夫人可在此安心休憩。”他的周到细致,引得众人纷纷夸赞。
用膳时,白景鸿谈及盐商借酷暑囤盐一事,手中竹筷无意识敲着碗沿,眉头紧锁满脸忧虑。苏砚之搁下象牙箸,指腹摩挲青瓷碗似在思索。片刻后,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学生听闻澜玥城有盐仓用双层夹墙储盐,中间填河沙再注水,既能隔热又防潮湿。”语气微微一顿,眼神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只是此法耗银巨大,那些中小盐商怕是难以承受……”话音未落,白景鸿已重重拍案,怒声道:“正是要敲打这些囤积居奇之辈!”
墨泯夹着水晶肴肉的手突然顿住,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苏砚之微微上挑的眼角,那眼神藏着警惕与怀疑。但当苏砚之转头,眼中满是虚心请教神色问道:“墨公子对漕运防暑可有良策?”墨泯眼中戒备瞬间化作不耐,语气轻蔑:“不过是在船舱铺竹席,每日洒三次井水罢了,有何难?”苏砚之却如获至宝般认真记录,末了还补一句:“到底是墨公子亲历实务,见解比书上通透百倍。”奉承话语,让墨泯心中怀疑更甚。
这般充满算计与试探的对话,每日都在上演。第二日午后,暑气正盛,众人在湖心亭纳凉。墨泯半倚朱漆亭柱,指节有节奏地叩击腰间玉佩,冷眼旁观苏砚之举动。只见苏砚之摇着芭蕉扇,刻意凑近白景鸿身旁,一边殷勤驱蚊,一边指着对岸摇曳芦苇,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热情:“那处若是搭个竹棚,四面悬冰,再以水车引活水环绕,定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他话音未落,白诗言已嗤笑出声:“苏公子倒会享福,这哪里是谈政务,分明是建消暑行宫。”
墨泯轻转腕间竹节玉佩,温润玉质与肌肤相触发出细微声响,成功吸引众人注意后,挑眉看向苏砚之,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苏公子的巧思确实难得,只是这栖月幽庄的一草一木如何布置,向来是我在打理。”说着,她缓步走到亭边,指尖划过亭中冰鉴,凉意顺着指腹漫上来,倒比这暑气更让人清醒。
“这些年晨昏更迭,我看着竹影在冰鉴上挪动了二十八轮春秋。”她忽然轻笑出声,指腹摩挲着冰鉴边缘经年累月被水汽浸润的暗纹,“每日寅时凿冰、卯时入鉴,连冰块的大小都要与亭角飞檐的弧度相称。”话音未落,她忽而转身,广袖扫过案上未饮尽的茉莉茶,溅起的水珠正巧落在苏砚之摊开的舆图上,“苏公子若是感兴趣,改日我倒能讲讲,这庄子里哪块青石板下藏着百年的泉脉,哪株老槐的根系盘着前朝的古砖,不过这些琐碎,原也不必劳动外客费心。”
苏砚之不恼反笑,脸上堆满笑意,朝墨泯微微拱手:“是我考虑不周,墨公子对庄子的了解,我自愧不如。只是想着老师近日为盐政操劳,若能有个清凉去处……”
墨泯指尖叩击着冰鉴边沿,发出清越声响,仿若敲在人心头。她漫不经心地瞥向苏砚之,眼角眉梢皆是疏淡:“这庄子里每道回廊的穿堂风何时转向,每方水池的暗流如何走向,我在月下丈量过百遍。”她忽然俯身,竹节玉佩垂落,几乎要触到苏砚之攥紧的袖角,“就像苏公子袖中藏着的密信、掌心刻着的记号,外人再如何窥探,终究不如置身其中的人清楚,这道理,苏公子不会不懂吧?”说罢直起身,折扇轻展遮住半张脸,掩住眸中暗芒,“毕竟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连一草一木的呼吸都知晓,又岂容他人随意指点?”
苏砚之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拱手时袖口微微晃动,似有什么硬物轻碰发出极细微的声响。正当他欲开口回应时,白景鸿爽朗的笑声突然响起,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那笑声穿透凝滞的空气,如同一把利刃,斩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