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静默须臾,缓声道:“此言固是实情。大限到时,任尔贵贱,终归一空。然……生时既已穿绫罗、守礼法,这体面二字,岂止是示于人前?实乃立身处世的一口真气,维系尊严的根本。你道其虚妄,这虚妄之中,却自有其千钧之重。”
“你这一生,诚然身不由己,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可这‘死’之一字,却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亦最该做主之事!‘死得体面’,便是你留于尘世的最后印鉴,是涤荡污名、自证清白的绝响!”
“世人论人,常以其终局定论。若死得仓惶狼狈,不明不白,旁人只道你畏罪理亏,坐实了污名。纵有万般冤屈,亦随你潦草而去,永无昭雪之期。反之,若持一身傲骨,从容赴死,保得一身清净体面,那便是无声的控诉,胜过万语千言!令有心者、明眼者观之,自会在心底存疑:这‘畏罪自尽’之说,可立得住脚?青史虽远,后人秉笔,纵不能尽信,亦因你这番体面,多一分审慎,少一分诋毁。此举关乎你毕生清誉的定论,更系你身后家族的清名!岂能以‘无用’二字轻弃?”
白蕊姬初时犹带冷笑,听着听着,那抹讥诮渐渐僵凝于唇边,眸中死水微澜,心旌欲裂。她颤抖着举起案上鸩酒,仰颈而尽,带起一丝辛辣灼痛。
“娴贵妃娘娘,当真是将‘体面’二字刻进了骨血里,心气儿也端得比云彩还高。想来这些年,在孝贤皇后娘娘跟前儿……熬油似的熬煎着,屈居人下,真真儿是,难为娘娘了罢?”
如懿闻之,非但不恼,反是浅浅一笑:“正为此事,本宫倒要好生谢你一谢。”
白蕊姬捏着空杯的手指蓦地一紧:“……那些话?”她声音陡然拔高,又生生抑住,颤音切切,“……是你……是你故意透风予我?”
如懿微微颔首,神色沉静无波,坦荡至凛冽。
“呵……呵呵……”
“到头来……好,好得很!原来这紫禁城的风,没一阵是白吹的!你们这些站在云端上的人……一个个,竟都拿我白蕊姬作那过河卒子、借刀杀人之刃!”白蕊姬怒极,猛地将酒杯掼在案上,砰然作响,胸口剧烈起伏。
死寂片刻。她忽又颓然泄了气,目光飘向窗外。日头毒花花悬着,四下里一丝风也无,蝉嘶力竭,树影凝滞,只觉天地间如扣了个硕大的蒸笼。白蕊姬伸手,复又拨弄起那张蒙尘的月琴,宫商暗哑。
“罢了……”她低低一叹,“横竖……到底是为我那苦命的孩儿……报了仇了。谁利用了谁……谁又说得清呢?左右我一个将死之人,黄泉路近,还计较这些个……作甚?”
如懿轻摇慢曳着团扇,带起几缕若有似无的微风。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压抑的嘲弄,声气儿放得轻飘飘的:“妹妹能这般想,自是最好不过了。”
白蕊姬骤然失色,仿佛被塞了一团滚烫的炭火,焦灼着,郁结着,竟连一丝儿清气也透将不上来。她再顾不得怀中珍视的月琴,“铮”的一声便将其推落在地。急急上前,一把攥住如懿的云锦袖缘,追问道:“贵妃这话究竟是何意?!”
如懿垂眸,目光扫过被攥住的衣袖,“有些事,原该随着人一同埋入土里。妹妹既将身赴黄泉,又何必再徒增烦恼,知晓那些腌臜过往?不知,反倒清净些。”
白蕊姬被这话语一激,只觉眼前金星乱迸,脚下虚浮,身子便如风中弱柳般踉跄着向后一跌,险些栽倒。喉间一股腥甜之气直冲上来,失声嘶喊道:“是你!分明是你方才先提起的!如今话已到了唇边,勾起人心头疑窦,却又说什么‘不必知道’?贵妃娘娘!您……您好生作弄人!您的心肠,怎生如此狠毒!”
如懿见她形容癫狂,轻轻拂了拂被扯皱的衣袖,方徐徐道:“罢,罢。本宫原是一片好心,不忍你临终再添苦楚。既是你执意要问个分明,掘那坟茔,掀那旧账……本宫便说与你听。只是,这水落石出的真相,只怕是穿肠毒药,徒惹你肝肠寸断,心伤欲绝罢了。”
“其实,究竟是何人暗施毒手,用了那等阴鸷手段,害得你那苦命的孩儿,甫一落草便先天不足,形容怪异,终至不得见天颜,被秘密处置了去……”如懿微微摇头,“此事隐秘非常,本宫亦无从确知那幕后黑手究竟为谁。”
“只是细思量彼时情势,孝贤皇后已正位中宫,母仪天下,恩宠日隆。其所出的嫡子亦已长成,如日方升,深得圣心眷顾,根基稳固,无可动摇。这般煊赫无匹的根基,何须再忌惮旁枝末节、无足轻重的庶子?妹妹与那仪贵人所怀的龙裔,于她凤座稳固、帝心所向而言,实在不过秋毫之末,微尘芥子,无伤根本。况乎……”
“孝贤皇后身后,屹立着的是何等门楣?乃是累世公卿、根深叶茂的百年望族富察氏!那等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金玉之质,岂是寻常寒门小户可比?又岂是妹妹这等根基浅薄、无依无傍之人,能轻易撼动、挤兑得下去的?”
“便是倾尽你所有,赌上性命,怕也难动其分毫根基,反如蚍蜉撼树,徒惹笑柄。这其中的云泥之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