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依礼问安毕,太后赐座,先以天时起居、朝务劬劳温语垂询,慈意拳拳。皇上亦一一恭答如仪。殿内一时母慈子孝,和煦融融。
寒暄片刻,太后话锋微转,似不经意道:“皇帝,哀家听闻,你近日多宿翊坤宫娴贵妃处?”她轻拨茶盏浮沫,声犹温煦,“娴贵妃与你情谊非浅,恩宠亦属应当。然六宫妃嫔,俱为君妾。雨露均沾,乃帝王之道,亦系后宫和睦之本。”
她搁下茶盏,目光掠过皇上无波的面容:“哀家瞧着,好些人,未免过于冷清了。婉嫔性柔顺;玫嫔琵琶称绝,当年亦得你几分眷顾;再如庆贵人,侍奉经年,位份至今未晋……长此以往,岂不令旧人寒心?”
皇上端然危坐,指尖轻抚过膝上的团龙纹,神色恭谨:“皇额娘金玉良言,儿臣谨记。”
太后观其神色,知他心有不豫,遂不再深言,只道:“皇帝明白便好。哀家不过白嘱咐一句,莫冷落了本分之人。”
“是,”皇上起身告退:“儿臣前朝尚有政务,不敢久扰皇额娘清静,先行告退。”
御舆返养心殿,眉间那层强抑的阴郁已是清晰如刻。甫下舆,便见丹墀之下,白蕊姬怀抱琵琶,随侍宫娥手捧着剔彩食盒。
觑见圣驾,白蕊姬忙回神俯身:“臣妾恭请圣安。”
皇上步履未停,眼风一扫:“起。何事?”
“回皇上,炎威正炽,恐圣躬案牍劳形,臣妾特制藕粉桂糖糕并冰镇杏仁露,敢奉皇上聊解烦暑。”白蕊姬抬眸,一泓秋水,怯怯相睇。
皇上目光复凝其面,眉间郁色未减,终道:“进罢。”
殿内冰鉴森然,驱散了些许暑气。皇上坐于御案后,未动糕点。白蕊姬小心将食饮置于紫檀几上,见皇上已展奏朱批,便轻移莲步至案侧,柔声道:“皇上宵旰劳形,臣妾久违天颜,心实挂念,愿侍奉片刻。容臣妾为皇上研墨可好?”
皇上头亦未抬,只喉间“嗯”了一声。
白蕊姬暗喜,忙执起那方上好的松烟墨锭,素腕轻悬间,眼波悄然流眄于摊开的奏疏之上。
殿宇一时寂然,唯闻墨锭轻磨之声。
皇上正凝神批阅河工奏疏,忽觉墨浓滞笔。目光倏抬,正攫住白蕊姬那游移窥伺之态!刹那间,太后施压所积之愠,混同后宫窥探干政的大忌,轰然燎原!
“啪!”朱笔重重掼于笔山,怒意昭然:“够了!”
白蕊姬惊得墨锭几脱,仓惶匍匐:“皇上息怒!臣妾……臣妾……”
皇上指砚中几溢浓墨,厉声叱道:“墨!满了!”
“臣妾该死!臣妾……臣妾但见圣躬忧劳,眉宇间新添细纹,忧劳伤圣躬,一时失神……求皇上开恩!”白蕊姬魂飞魄散,叩首不已。
皇上居高临下,眸中寒芒愈炽,唇边噙起一丝讥诮:“忧朕?呵……尔一南府琵琶贱工,不务本业,倒忧起朕的皱纹、朕的烦忧了?莫非,尔尚能为朕解忧不成?”
是夜,翊坤宫红烛高照,瑞霭氤氲。圣驾临幸,自有一番温存缱绻。如懿依偎御侧,纤指虚悬于龙袍暗纹之上,声若幽兰:“皇上连日驾幸臣妾宫闱,雨露深恩,臣妾感铭五内。然则六宫诸妹,皆翘首仰沐天泽,皇上亦当稍分恩露,以慰众心。若独厚臣妾,非惟臣妾福薄恐难承其重,亦恐失六宫和煦之体。统御之道,贵在均平,方合皇家礼度。” 语毕,眼波微漾,悄然窥探龙颜。
皇上闻之,唇角噙笑,眸中掠过一丝促狭,故作正色道:“哦?娴贵妃今日竟这般贤良淑德,深明大义!既如此,朕便依你所请,这就移驾婉嫔处。她性柔婉顺,想必正倚闾盼朕。” 言罢,作势便要掀衾下榻。
如懿见他当真欲行,心头一紧,不及细忖,忙伸柔荑轻拽龙袖,带出几分娇婉的嗔意:“皇上且慢!您听听,漏鼓已交三更。婉嫔妹妹此刻定已安寝,仓促惊扰,岂非搅人清梦?便是去了,亦恐仪仗不周,失了体统。皇上……权且再‘屈尊’于妾身陋室,将就一宵可好?”
皇上见她情急之态,又闻软语相求,忍俊不禁,朗朗笑声在殿宇间回荡:“哈哈哈……朕的娴贵妃,这‘贤德’与‘私心’之间,转圜得倒是伶俐!” 顺势将人重揽入怀,指尖轻点其额,满目皆是纵容的笑意。
帐内暖香浮动,一时静默。皇上拥着如懿,下颌轻抵云鬓,良久,方沉沉一叹:“如懿啊,朕心底横亘一事,积郁经年,直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日夜难安。”
如懿抬首,眸中映着烛影,澄澈而专注:“皇上夙夜忧勤,以天下为念。若有烦忧,臣妾虽驽钝,亦愿竭尽驽钝,为君父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祈皇上明示。”
“朕御宇承祚,十数寒暑倏忽而过。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未尝敢有半分懈怠。然则……圣母皇太后……” 他语气平添几分疏离与凝重,“似仍视朕为当年冲龄践祚的稚子。事无巨细,动辄垂询;前朝机务,后宫琐细,亦欲与闻。朕感念其抚育深恩,尊其为天下母仪,然……朕乃九五之尊,奉天承运!神器在握,乾纲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