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德米特里把自己塞进那件压箱底的黑衬衫和笔挺的西装裤里。衬衫是十年前在喀山买的,领口已有些发硬,像裹尸布般紧贴脖颈;西装裤的膝盖处微微鼓起,透着股不合时宜的僵硬。他对着公寓那面布满水汽的镜子端详自己——镜中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黑衬衫衬得他像要去参加葬礼,而非商务会议。妻子柳芭皱着眉递来一杯热茶:“德米特里,你穿这个……太过了。在罗刹,‘正式’是件灰毛衣,不是黑衬衫。”他没说话,只把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柳芭的话像针扎进心里:在罗刹国,过分的体面本身就是一种冒犯,是对集体灰暗底色的无声挑衅。他抓起公文包,冲进下诺夫哥罗德铅灰色的晨雾中。电车哐当作响,窗外是连绵的赫鲁晓夫楼,灰泥剥落的墙皮如同溃烂的皮肤,晾衣绳上挂着的尿布在寒风中飘荡,像一串串褪色的招魂幡。德米特里攥紧扶手,指节发白。他想起父亲在乌拉尔矿井下的话:“儿子,记住,当别人用‘正式’当鞭子抽你时,躲开鞭子不如接住鞭子——但接住时,手别抖。”可父亲的手在矿难中永远定格在颤抖的姿势里。
“伏尔加机械联合体”的会议室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陈年灰尘的味道。长桌旁坐着联合体的代表,还有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他穿着皱巴巴的卡其布工装,袖口沾着油污,像刚从车间爬出来。德米特里推门而入的瞬间,所有目光像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死寂只持续了半秒,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猛地扬起眉毛,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声音像砂纸刮过铁皮:“哟!瞧瞧这是谁?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你这是要去替列宁格勒的‘冬宫’走秀啊?还是说,伏尔加河要办时装周,你来当开幕超模?”哄笑声立刻炸开,像一群受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联合体的代表们拍着大腿,有人甚至呛出了眼泪。德米特里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冰凉。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伏特加烧焦:“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昨天您说……要穿得正式一点……”话没说完,尼古拉的补刀已精准落下,带着冰碴般的轻蔑:“正式?正式也没人像你穿得这么……像个殡仪馆的模特!你以为你是索契海滩上的超模吗?还是说,你打算用这身黑衣服给我们的方案送葬?”笑声更响了,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德米特里僵在原地,西装裤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窸窣的声响,仿佛无数小虫在啃噬。他试图开口讲方案,舌头却像冻僵的蚯蚓,方案书上的字迹在眼前跳动、模糊。他卡在“产能优化”这个词上,反复三次,额角渗出冷汗。尼古拉的眼神像毒蛇,滑过他紧绷的领口,滑过他尴尬的脚尖,滑过他因窘迫而微微颤抖的手。会议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德米特里几乎是逃出会议室的。寒风刮在脸上,他才发觉自己浑身湿透,像刚从伏尔加河里捞出来。他坐在回叶卡捷琳堡的夜行列车上,窗外是无边的雪原,黑暗吞噬了一切。心中那个疑问反复翻搅:为什么我越解释,别人越不拿我当回事?为什么我的道歉像蜜糖,引来更多苍蝇?在罗刹国,解释就是认怂,是递出刀柄的手。
回到叶卡捷琳堡那栋摇摇欲坠的“共青团员”公寓楼时,已是深夜。楼道里灯泡坏了大半,黑暗浓稠得能攥出水来。德米特里摸黑上到六楼,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指尖触到一张硬纸片。他取下来,是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没有标题,只有一行褪色的西里尔字母拼出的标语:“所有的冒犯都是权力的试探”。书页粗糙,散发着旧纸张和霉菌混合的怪味,像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他狐疑地翻开,第一页写着:“当冒犯者打从心底决定冒犯你时,你的每一句‘对不起’,都在帮他丈量你的底线。你的解释,是递给他加大力度的尺子。”德米特里的心猛地一缩,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