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着黑去摸床头的银丝拉手,指尖却碰到了卷成筒的绣品。
他借着月光展开,见两只蝴蝶在缠枝纹里振翅,蝶翼的针脚细得像蚕丝。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食指摩挲其中一只蝶翼——那里的丝线突然发起颤来,像有人在他心里轻轻拨了根弦。
白手套的指尖在蝶翼针脚处烫得发疼,像是被烧红的银线烙了个印子。
他踉跄着撞开床头灯,玻璃罩子"当啷"砸在地毯上,昏黄光晕里,绣品上的丝线竟泛出幽蓝的光——那光不是绣线本身的,倒像是从他指腹渗出来的,在蝶翼上洇成一张人脸。
"阿爹?"他喉结剧烈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镜中映出的面容与记忆里重叠:粗布短打束着靛青头巾,眼角有道被梭子划的疤,正是照片里那个老机匠。
三十年前雪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巡捕的皮靴碾过冰碴,织机被铁链拽倒时"咔"的断裂声,还有父亲被押上卡车前回头喊的那句:"小九,捂好箱底的梭!"
他连滚带爬扑向床底,木箱子结着蛛网,锁扣早锈成了黑褐色。
指甲抠进缝隙的瞬间,箱盖"吱呀"弹开,霉味裹着旧棉絮涌出来——最底下压着枚铜梭,梭身斑驳,却在他掌心烫得惊人。
梭尾刻着的"陈九章·心织不悔"几个字,像被火烤过的炭,正顺着他的血脉往骨头里钻。
"不、不......"他跌坐在地,铜梭砸在脚背上。
三十年前的画面如利刃剖开记忆:七岁的自己被塞进日商轿车,西装革履的"养父"摸着他的头说"机匠都是蠢材";十二岁在东京实验室,针管扎进太阳穴时的刺痛;上个月在顾苏织坊,银丝在火种碑前织出"守"字时,心脏突然漏跳的那半拍......
冷汗浸透了后背,他抓起铜梭按在胸口。
锈迹蹭红了衬衫,却蹭不掉从骨髓里漫上来的疼——原来那些"效忠帝国"的誓词,那些在顾氏绸庄搞破坏时的狠劲,都是被药糊住的心智。
真正的自己,是断梭会机匠的儿子,是该守着织机,守着血脉的人。
晨光渗进窗户时,顾承砚正对着《民国工商志》做批注。
青铜镇纸下压着封匿名信,信封边角沾着机油,拆开后只有两样东西:带血的铜梭,和半张电路图——丝频分析仪的关键部位被红笔圈了三处,旁边用日文写着"拆此可破"。
"青鸟。"他敲了敲桌角。
暗处人影闪出来,正是换了身青布短打的助手。"信使是法租界大和洋行的清洁工,五十来岁,左手小指缺半截。"青鸟摸出个铜制茶漏,"他说这是当年给断梭会匠人们送茶水时用的,看见铜梭就认出来了。"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铜梭上的刻字,镜片后的目光渐渐灼亮。"他不敢露面,怕日商的眼线。"他把梭子轻轻放在火种碑前,"但他把心送回来了。"
苏若雪抱着木匣从地窖上来,发梢还沾着潮意。"心驱活谱机的图纸改好了。"她摊开泛黄的纸页,指尖点着被标注的漏洞,"这三处正好能嵌进苏家秘丝的频波——以后日商的分析仪不仅偷不走我们的织法,还会把他们的技术反向输过来。"
"好。"顾承砚抓起图纸塞进青鸟怀里,"今晚子时前必须让匠人们把零件换完。"他转身看向窗外渐沉的夕阳,喉结动了动,"三十年了,断梭会的血终于醒了。"
子夜的火种碑前,十三根银丝突然同时震颤。
顾承砚刚把血铜梭嵌进碑底暗格,就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十一守脉者原本浑浊的眼突然清亮,枯瘦的手攥紧了胸前的丝牌,沙哑的声音叠在一起:"织心为脉,守火不灭;血醒魂归,永不为奴!"
苏若雪的银镯撞在碑上,清响混着誓词在窖里回荡。
她仰头看向顾承砚,他的轮廓被银线映得发亮,连眼尾的细纹都沾着光。"火种不止在丝里。"她轻声说,"也在人心里。"
话音未落,地窖通风口突然漏进三道银光。
顾承砚抬头,透过巴掌大的气窗,看见长江对岸南京方向的夜空里,三盏孔明灯正缓缓升起——那是"备脉窖"的灯引,是散在各地的守脉人在回应。
江风卷着湿气钻进地窖时,顾承砚的怀表"咔嗒"跳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