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低头在本子上唰唰记着,发顶的珍珠簪子晃了晃:"那要是......"
"没有要是。"顾承砚打断她,指节重重敲在"织人"二字上,"我娘用半条命护着的东西,不能便宜了投机取巧的。"他想起松本洋行的人昨天蹲在码头,用放大镜查每块碎木的样子,喉咙突然发紧,"他们抢得走织机,抢不走......"
"抢不走愿意为这门手艺耗一辈子的人。"苏若雪替他说完。
她合上本子,目光扫过窗外——织坊的烟囱正冒出白烟,几个小徒弟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梭子的形状。
双承堂的暗室门在黄昏时吱呀打开。
顾承砚举着煤油灯走进去,三柄黑沉沉的织人锤躺在红绸上,锤头的云纹在火光里泛着暖光。
他伸手去摸最近的那柄,指尖刚碰到锤头,突然听见极轻的"咔嗒"声——是齿轮转动的声音。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日试匠的名单备好了。"他递过张纸,最末一行名字被墨点染得模糊,"有个叫徐三的,说是断梭会外围的,蹲过三年大牢......"
顾承砚接过名单,目光停在"徐三"二字上。
窗外的晚风卷着蝉鸣吹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却恰好照亮锤身上新铸的"断兰"二字——那是顾母的闺名。
他将名单折好收进袖中,转身时瞥见暗室角落堆着半袋吴淞口的老铜,铜块上还沾着江底的泥沙。
明日的太阳升起来时,这些泥沙里,该要长出新的根了。
晨雾未散时,织坊后院的老榆树下已支起木桌。
顾承砚站在阴凉里,袖中名单被掌心焐得发潮——上头十个名字,有三个是他昨夜翻遍旧账册才筛出的"死心眼":守着断机修了五年的老胡头,为染出正红熬坏眼的阿巧姐,还有那个蹲过二十年大牢的徐三。
"顾先生。"苏若雪捧着织人锤过来,铜柄上还凝着露水,"要开始了。"她指尖在锤头云纹上轻轻一叩,三枚微型齿轮在晨光里闪了闪。
顾承砚注意到她腕间的银镯——那是昨夜他替她系的,原主从前总嫌这镯子土气,此刻倒成了她握锤时最稳的凭靠。
第一个试锤的是染坊的阿巧姐。
她攥着锤柄的手直抖,额角汗珠子砸在青石上,"叮"的一声脆响。
顾承砚看着齿轮纹丝不动,喉间发苦——这姑娘上个月为追染坊的日本订单,偷偷往染料里加了洋靛蓝,他本不该心软放她来的。
"下一位。"苏若雪的声音像浸了凉水,接过阿巧姐的锤时,袖底帕子绞成了团。
第三个是老胡头。
这老头修了三十年织机,手背上全是机油渍。
他握着锤的姿势倒稳,可运到第三下时,齿轮突然"咔"地卡死。
老胡头"噗通"跪在地上,脑门撞得青石板响:"顾少爷,我就是想多挣俩钱给孙子抓药......"
顾承砚别过脸。
苏若雪蹲下身,把帕子递过去,指尖却在发抖——她分明记得,三天前老胡头偷偷往她茶盏里塞过晒干的茉莉花,说"女先生总熬夜,喝这个养神"。
"徐三。"青鸟的声音突然拔高。
顾承砚转回头。
院门口站着个灰衣老头,脊背佝偻得像张弓,左脸有道旧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
他一步一步挪过来,每步都踩在砖缝正中央,像在丈量什么。
"徐三,断梭会外围,民国十年因'私传技法'入狱。"青鸟低声报着案底,目光扫过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
顾承砚没说话,他记得昨夜翻卷宗时,徐三的供词里写着:"我教的不是织法,是织心——教那些小崽子们,经线要像脊梁骨,纬线要像良心。"
徐三走到桌前,布满老茧的手刚碰到锤柄,满院蝉鸣突然静了。
他闭起眼,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哼什么调子。
顾承砚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呓语,也是这样的调子——后来他在《断兰织诀》里翻到,那是断梭会的"织魂谣"。
第一锤下去,齿轮转了半圈。
苏若雪攥着帕子的手松了又紧。
第二锤,齿轮"咔嗒"卡进凹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