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转身,看见她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淡淡的朱砂痣——那是前日她染布时溅上的,如今倒像朵开在鬓边的小红梅。
"好。"他说,"去听她说话。"
机房里传来"归兰号"的嗡鸣,绵长,清越,像有人在唱:"兰烬落,织心归。"夜色裹着黄包车的铜铃声漫过外白渡桥时,苏若雪的手指还攥着袖中那枚第七轴模型。
铜质的螺纹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让她安心——母亲的心跳,此刻正透过这枚模型,一下一下撞着她的脉搏。
"到了。"青鸟的声音混着铁门吱呀声撞进耳里。
提篮桥监狱工场的大铁门锁着,但门房老周早候在阴影里,见着青鸟点头的刹那,钥匙串便哗啦啦抖开。"林先生旧部的面子,我认。"老周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苏若雪怀里的《断兰织诀》,"里头织机早候着了,今夜里班的全是您母亲当年带过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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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扶着苏若雪跨进门时,鼻尖先撞上了熟悉的蚕茧香。
二十台老织机在昏黄汽灯下沉默着,机身上的铜饰泛着暗哑的光,像一群垂首等待唤醒的老人。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最近一台的第七轴,冰凉的金属突然泛起温热——是匠人提前生了炭盆,怕寒夜冻住机枢。
"按这个频率调。"她将第七轴模型搁在案上,用炭笔在纸上演算震频公式。
顾承砚凑过去,见她笔下的数字与前日在"归兰号"测得的共振波谱严丝合缝。
匠人老张眯眼瞧着,突然一拍大腿:"当年林师娘调机时,也总拿炭笔在机身上画这些弯弯道道!"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一台织机率先发出嗡鸣。
苏若雪的呼吸蓦地一滞——那声音像极了幼时冬夜,母亲哄她睡觉时哼的眠歌。
第二台、第三台......二十台织机次第应和,声浪在砖墙上撞出回音,竟织成一片绵密的网,将整间工场裹进震颤的茧里。
"来了!"顾承砚突然抓住苏若雪的手腕。
最里侧那台老织机的第七轴猛地一颤,嗡鸣声里浮出模糊的人声,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带着涩涩的颤:"......若雪,母未能抱你长大,但每一梭,我都教它想你。
织机不停,便是我在呼吸。"
苏若雪双膝一软跪在机前。
泪砸在机轴上,溅起细碎的响。
她抬手抚过冰凉的金属,喉间发紧却强抑着不哭出声:"娘,我已通'蝉鸣',已见'无字谱',已知'心织'真义——你的话,我全听见了。"机轴的震颤突然加剧,混在声浪里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轻笑,像从前她背错染谱时,母亲刮着她鼻尖说"小笨蛋"的尾音。
顾承砚退后半步,望着苏若雪微颤的背影。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给她的发梢镀了层银边。
这场景突然与半年前重叠——那时他在吴淞口灯塔,见一位老匠人跪在锈迹斑斑的织机前,哭着说"我师父当年说的'断梭',不是要断机杼,是要断了机器吞声音的嘴"。
"青鸟。"他转身低声道,"去拿铜片和刻刀。
断梭会守的不是技术,是不让一个人的声音被机器吞没。"
三日后的"母女织课"开在晨雾里。
苏若雪站在"归兰号"前,指尖捏着根银梭:"气沉一线,不是沉住呼吸,是让梭子替你说话。"二十双眼睛紧紧盯着她,有老匠人的浑浊,有新学徒的清亮,连狱卒都扒着门沿往里探。
课毕时,最角落的老囚颤巍巍举起手。
他手背的疤痕像条蜈蚣,声音却轻得像片雪:"我们这些被叫'罪匠'的人......也能教吗?"
苏若雪走过去,将银梭轻轻放在他掌心:"只要你想说,织机就是你的嘴。"
当夜,青鸟巡场时打了个激灵。
废机房里,十余台早该送熔炉的旧织机正微微震颤,嗡鸣声此起彼伏,像群孩子在偷偷练习说话。
他快步跑回前院,正见顾承砚立在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