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前半生的骨骸上,咯吱作响。
茅屋的轮廓在稀薄的暮色中浮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河滩的尽头,等待着吞噬他最后的少年意气。
推开虚掩的柴扉,院子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过时,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
关平的目光凝固了。
那些落叶没有四散纷飞,而是在他眼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聚拢,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拼凑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该你当老关头了。”
没有惊恐,没有错愕,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他怔怔地站了许久,仿佛要将这六个字刻进自己的瞳孔。
良久,他转身走进屋内,从布满蛛网的墙角取下那件父亲穿了一辈子的旧蓑衣。
蓑草已经干枯发黄,散发着陈年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味,那是他记忆中最熟悉的安全感。
他将蓑衣披在身上,尺寸竟不大不小,仿佛这件衣服一直在等待他长成父亲的模样。
他没有再回望那行落叶,径直走到村口的讲理坡,在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如当年的老关头。
夜色渐浓,星子稀疏,河滩上传来单调的虫鸣。
万籁俱寂中,一声极轻的呼唤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
“平儿。”
声音沙哑,却熟悉至极,更带着一种他从未在父亲那里感受过的温柔。
记忆中,父亲的声音总是像河滩上的石头,硬邦邦,棱角分明。
关平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屋檐下积蓄的雨水,正一滴一滴地敲打在石阶上。
滴答,滴答,滴答……那节奏不疾不徐,和他幼时发烧说胡话,父亲坐在床沿,笨拙地轻拍他后背哄他入睡的拍子,分毫不差。
他眼眶一热,却终究没有让泪落下来。
他不再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只是缓缓低下头,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蓑衣的衣襟,对着空寂的夜色,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应道:“嗯,我在。”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村民们就被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惊醒。
他们探出头,只见关平正用一柄大锤,一锤一锤地砸着自家院子的土墙。
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他亲手拆掉了自己和“老关头”身份之间的最后一丝界限。
墙倒之后,他将自家宅基地与门前那片属于全村的“守心垄”连成一片,然后搬来一块石碑,用凿子一笔一划地刻下:“此处曾住一守滩人,姓名不详,事迹不录。”
从那天起,关平成了守滩人。
他带头每日清晨沿着河滩巡查,查看水位,清理淤积。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诗书的“关公子”,他跟老渔民学习如何用最省力的手法修补渔网,他能一眼看出谁家的纠纷是芝麻小事,谁家的矛盾已近乎燃眉之急。
每逢暴雨之夜,村民们总能看到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着堤坝最薄弱的地段。
渐渐地,村里人不再叫他“关公子”,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称呼他“新老关头”。
有不懂事的孩童跑到他跟前,仰着脸问:“你是那个老关头的儿子吗?”
关平摸了摸孩子的头,摇头笑道:“我是他后来的日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流淌过去,像门前那条永不停歇的河。
十年后,新皇登基,为彰显文治武功,欲在五岳之首兴建一座规模宏大的“武圣祠”,供奉关羽。
圣旨下达,天下最好的画师都被征召入京,为武圣绘制真容神像。
然而,画师们或绘其横刀立马,威风凛凛;或绘其夜读春秋,正气凛然,但无论哪一幅,皇帝看过都觉得少了一点什么,总觉得那只是一个庙堂上的神,而不是一个曾活生生走过大地的圣人。
工程因此搁置。
最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画匠听闻了守心垄的故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村庄,找到了正在田边教人辨认秧苗的关平。
面对画匠的恳求,关平一言不发,只是带着他走进了村里一户最普通的人家。
那户人家的灶房里,一个壮实的汉子正赤着上身,满头大汗地揉着面团,准备给下地归来的家人做一顿热气腾腾的炊饼。
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蒸锅上腾起滚滚热气。
关平伸出手指,指向那蒸腾的热气中,被水汽模糊了的,映在锅盖上的一个倒影。
“就画这个。”
老画匠眯起眼,凝视良久。
那倒影模糊不清,看不见铠甲,更没有青龙偃月刀,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在面团上反复按压,脸上似乎还沾着些许面粉,眼神在水汽的折射下,温和得像一汪春水。
画匠忽然明白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