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孝儒跟着他走到花田,卫子歇和刘棠正站在碑前。野蔷薇顺着木架爬满了碑石,粉白的花与洁白的栀子交相辉映,把青灰色的石碑染得温柔了。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下来,在碑上的名字间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金。老兵拄着拐杖走来,断腿的裤管上别着朵野蔷薇,说是卫子歇帮他别上的,走路时花瓣蹭着地面,留下淡淡的香痕。
“你看这花,”老兵指着缠绕的花枝笑,皱纹里还沾着今早侍弄花田时的泥土,“野蔷薇喜暖,栀子爱潮,本是不同的性子,却能长在一处,像极了我们这些人。”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卫子歇慌忙扶住他,却见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栀子花,“这是去年从临仙城带来的,埋在土里发了芽,你说奇不奇?”
“太子说,秋天要在临仙城办花会。”刘棠转身时,发间的栀子花瓣落在地上,被风吹着滚到碑石旁,停在“温北君”三个字的凹槽里,像特意寻来的归宿。她的玄色披风上沾着草屑,是今早给花田除草时蹭上的,郭孝儒伸手想帮她拂去,却发现草屑间藏着朵干枯的蜀葵——是去年孩子们别在她发间的,不知被她珍藏了多久。
孩子们正在不远处的枇杷树下嬉闹,新熟的枇杷被摘得满地都是,金黄的果肉溅在青石板上,像打翻了的蜜罐。最小的孤儿举着颗最大的枇杷跑过来,非要塞进郭孝儒嘴里,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衣襟下的玉佩上,冰凉的玉面忽然有了丝暖意。郭孝儒低头看那玉佩,半朵栀子花的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像被无数个日夜的思念磨平了棱角。
他忽然觉得,那些被战火碾碎的时光,那些藏在雨里的思念,都像这花一样,在泥土里扎了根,发了芽。温北君临终前攥着的糖,卫子歇带回的花种,孩子们发间的花瓣,甚至瞎眼老妪绣了一半的帕子——原来所有的坚守,都不是孤单的,就像这雅安城的雨,看似清冷,却悄悄滋养着无数新的春天。
远处的更鼓声敲了七下,和三年前那个雨夜一样。糖坊的灯光映在青衣江里,被风揉碎成点点星光,而碑石旁的花田里,新的花苞正在悄悄鼓起,像无数个等待绽放的明天。郭孝儒握紧了刘棠的手,两块半的玉佩在掌心相触,带着彼此的温度,像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
入秋时,临仙城的花会果然如期而至。郭孝儒带着孩子们北上,最小的那个孤儿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雅安城的栀子花种,发间却别着朵干花——是他特意从碑旁摘的,用松脂封了边,说是这样能把雅安城的春天带到临仙城。马车过蜀地边界时,孩子们掀起车帘往外看,见着北方的黄土坡,忽然都安静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回到故乡,却只在大人们的故事里见过它的模样。
刘棠骑着马走在队伍旁,玄色披风下摆绣着圈栀子花边,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夜里就着油灯绣的。郭孝儒曾打趣她绣得不像花,倒像片叶子,刘棠却红了脸:“当年在馥春坊,老夫人总说我手笨,绣的栀子像被虫啃过。”说这话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披风上的针脚,那里还沾着药田的泥土香,是今早出发前给花浇水时蹭上的。
卫子歇早已在临仙城的废墟上辟出片花田。曾经的断壁残垣间,蜀葵顺着石缝往上蹿,紫色的花盘仰着朝向太阳,野蔷薇攀着半塌的墙根开花,粉白的花瓣被风吹得落在瓦砾堆上,最惹眼的是成片的栀子,白得像落了场不会化的雪。几个老兵正在花田里除草,断腿的那个拄着新做的木杖,杖头雕着朵栀子花,花瓣上还刻着细小的字——是他牺牲的儿子的名字。
“你看,它们真的回来了。”老兵看见郭孝儒一行,忽然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他走过来时,木杖敲在碎石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脚下的土地。郭孝儒发现他断腿的裤管旁别着朵野蔷薇,花茎上的尖刺深深扎进布帛里,却被他攥得紧紧的:“这是漠北来的花,卫将军说,种在这里,就像把北境的春天也带来了。”
孩子们怯生生地走进废墟,最小的孤儿忽然指着段残墙喊:“郭先生,这里有字!”墙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划痕,像小孩子的涂鸦,仔细看却是“临仙城永不破”几个字,笔画被炮火熏得发黑,却依然能看出刻字时的用力。卫子歇说,这是当年守城的少年兵刻的,城破时他们都还不到十六岁,却抱着炸药包冲进了敌阵,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
齐太子的车驾在花田边停下时,正撞见孩子们在给花浇水。最小的孤儿举着水壶跑过,水壶上拴着的红线飘起来,缠着太子月白锦袍上的流云纹。齐昭弯腰扶住他,指尖触到孩子发间的栀子干花,忽然笑了:“这花用松脂封过?像极了老夫人保存花种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