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撑着站直,目光扫过众人惊惶的脸,最后落在吴秀才身上,眼神复杂,“秀才…你那东西…收好,别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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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如梦初醒,搀扶起老孙头,拖着疲惫和恐惧的身体,沉默而迅速地散入码头更深的阴影和嘈杂中。
茶棚下,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老板娘绝望的低泣。
然而,人心,这江南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暗流已然汹涌到了爆发的边缘。
杜家护院的鞭子、刀疤脸的柴刀、老黑的丧子之痛、赵老蔫对土地的渴望、瘦猴眼中燃起又被恐惧压下的微光、吴秀才怀里那张带着油墨清香的禁忌纸张……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熔岩,在巨大的苦难和那一丝渺茫却无比诱人的“长安幻影”催化下,剧烈地翻腾、碰撞。
老孙头被搀扶着走过湿滑的码头,跛脚在泥地上拖出更深的痕迹。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混乱的茶棚,又望向铅灰色的、低垂欲雨的天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芒。
他摸了摸腰间——在那根枣木短棍旁,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物件轮廓,被破旧的衣衫掩盖着。
那是他年轻时反抗粮霸留下的纪念,一把藏在棍中的短刃。
也许,它沉寂得太久了。
对永王横征暴敛的怨恨,对杜家豪强割据的恐惧,对那“分田”、“减赋”、“便宜布”、“娃儿认字”的渺茫却无比强烈的向往,如同疯长的野草,在无数个被压弯了脊梁、榨干了血肉的灵魂深处,无声而剧烈地蔓延开来,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不甘”的毒素。
这毒素,只待一个火星,便能焚尽这江南的沉沉死水。而今天茶棚下的冲突与血迹,就是那火星溅落的第一点猩红。
……
……
太湖深处,芦花荡。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浩渺的太湖之上。
无星无月,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湖水不再是水,而是一块巨大无比、贪婪吸噬所有光线的黑曜石,深不见底,蕴藏着未知的凶险。
唯有风,这永不停歇的幽灵,在连绵不绝、高耸过人的芦苇丛中穿行。
风掠过之处,万千芦苇叶片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沙沙——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无限放大,时而如同万千幽魂在耳畔窃窃私语,讲述着湖底的秘密;
时而又似无数细密的牙齿在暗影里无声地磨砺,啃噬着闯入者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水腥气,那是湖水深处淤泥和水草腐烂的气息。
混杂其中的,是芦苇根茎在湿冷环境里缓慢腐败产生的、一种奇异的、带着微甜感的腐朽味道。
还有一种更刺鼻的酸臭,那是栖息水鸟粪便的味道。
这些气味在潮湿寒冷的夜风中搅拌、发酵,最终融合成一种独特的、原始而蛮荒的、只属于这片深水泽国的气息,钻进人的鼻腔,渗入骨髓。
就在这墨色画布般的湖面上,一叶狭长如柳叶的蚱蜢舟,如同从幽冥中滑出的幽灵,无声地破开水面。
船身吃水极浅,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
船桨入水、出水,动作精妙到极点,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有细微的水流被船身优雅分开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汩汩”轻响。
船头,挂着一盏渔灯,灯罩被厚厚的油污和泥垢蒙得严严实实,只吝啬地漏出一圈昏黄、模糊、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光晕。
这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船头一个如山岳般魁梧、铁塔般矗立的身影轮廓。
徐大膀子,绰号“浪里蛟”。
他身披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蓑衣,油光发亮,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
蓑衣敞着怀,露出下面虬结如老树根、块垒分明的古铜色胸膛。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胸斜斜地贯穿至右肋下,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那是三年前杜家水师如狼似虎般围剿时,副将陈豹亲手给他留下的、刻骨铭心的“纪念”。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钢针般支棱着的络腮胡,水珠顺着粗硬的胡茬滴落,“嗒…嗒…”地砸在脚下的船板上,声音在这死寂中被放大。
他蒲扇般的大手,粗糙得像砂纸,此刻正紧紧按在腰间分水刺那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带着体温的粗糙木柄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木柄传来,让他指腹上厚厚的老茧感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瞳孔深处跳跃着野兽般冰冷而凶戾的光芒,像探照灯一样,警惕地、一遍遍地扫视着四周黑暗中那些随风摇曳、如同憧憧鬼影般的芦苇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