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竟与那孩童空洞的眼眶,在某个瞬间诡异地重叠。他又缓缓地、沉重地看向那个小小的、残破的拨浪鼓,以及周围无数形态各异、无声却用最凄惨姿态控诉着暴行的焦黑尸骸。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张小虎赤红如血、几欲疯狂的双眼、刘志群紧锁眉头、忧心忡忡饱经风霜的老脸和赵小营苍白紧张、充满忧虑与道德挣扎的年轻面孔上逐一停留,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灵魂,称量这数千人生死抉择背后那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他沉默了。
足足有十息之久。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地、窒息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呜咽的风似乎都停滞了。
时间如同被拉长的粘稠血浆,缓慢流淌。只有远处清理废墟的沉闷撞击声(咚!咚!咚!)、士兵压抑的喘息和铁甲摩擦的细碎声响(沙…沙…),以及伤兵断续的、如同游丝般随时会断绝的呻吟(呃…啊…),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上构成一幅残酷而压抑到极致的背景音画。
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目光紧紧锁在张巡那如同雕塑般冷硬的背影上,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
这裁决,将决定数千人的生死,将定义这支“王师”未来的底色,甚至将深远地影响整个蜀地平定的进程与帝国的声誉。
终于,张巡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带着浓重死亡、焦糊和血腥气息的空气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痛着他的气管,却似乎让他混乱的思绪更加清醒,眼中闪过一抹如同雷霆劈开混沌般的决断光芒。
他声音低沉,并不刻意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
“够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落地!
所有的争论声、咆哮声、低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锋利的铡刀瞬间斩断!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那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他那如山岳般屹立的背影上。
张巡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张小虎因愤怒而扭曲变形、肌肉虬结的脸庞,扫过刘志群忧虑深沉、刻满岁月沟壑的老眼,扫过赵小营紧张不安、指节依旧泛白紧握卷轴的年轻神情,最后落在那名跪地待命、大气不敢出、额头紧贴焦土的军医官身上。
他抬起手,那手臂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指向这片无边无际、如同被天神诅咒过的焦土炼狱,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死亡废墟,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痛到极点、却又蕴含着钢铁般意志的力量,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灵魂深处挤压而出:
“此情此景,人间地狱!罪魁祸首,乃是伪朝杨子钊、晋岳之流负隅顽抗,冥顽不灵,招致天火之罚在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蓄已久的雷霆猛然炸响,带着焚尽一切的愤怒,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神俱颤!
“这些兵卒,”他指向那些在担架上瑟缩呻吟的伤兵,眼神复杂如深渊,“亦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乱世烽烟,刀兵之下,蝼蚁尚且偷生,谁又能真正主宰自身命运?
如今身陷炼狱,重伤垂死,与城中那些无辜罹难的百姓何异?
不过都是这乱世漩涡中,被无情巨轮碾碎的可怜虫罢了!
屠戮他们,与屠戮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何异?!
此非王师所为,乃禽兽之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如同百炼精钢,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如同烙印般镌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悲悯与威严交织的力量:
“我朱雀军团,乃堂堂王师!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解民倒悬!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光照宇内!今日破关,非为杀戮泄愤,非为一己私仇!乃为终结战乱,一统山河,救蜀地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若连眼前这些苟延残喘、毫无威胁、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伤兵都不能容,与那屠戮妇孺、灭绝人性的杨子钊、晋岳何异?何以彰显陛下仁德浩荡?!何以安抚蜀地千万惊惶民心?!何以告慰那些真正无辜罹难者的在天之灵?!我辈军人,手中刀剑,当斩奸邪,护黎庶,守疆土!而非戮无助之俘,行不义之杀!此乃立军之本!立国之基!”
他猛地转向军医官,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地下达命令,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意志:
“传本帅军令!即刻集中所有随军医官、医匠、通晓草药的辅兵!全力救治!不分敌我,凡有一息尚存者,务必倾尽全力施救!同时,”
他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尸骸,“加派三倍人手,日夜不停,尽快清理废墟!收敛所有尸骸,无论军民贵贱,一并妥善安葬!择城外向阳高地,深挖墓穴,统一掩埋,立碑标记!不得曝尸荒野,亵渎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