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绣鸾第一次走进荣国府。三日前,她还在尤家伺候二姑娘做些针线活计,虽不富贵,倒也清净。谁知贾琏二爷突然将二姑娘接进府里,她们这些贴身丫鬟便如同随嫁的妆奁,一并被“分”了过来。那个“分”字像根冷针,悄没声地扎进绣鸾心里。
“往后在府里当差,须得谨言慎行。”尤二姐下轿时特意回头嘱咐,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绣鸾和绣凤连忙应下,跟着婆子往大观园去。路上遇见一队捧着锦盒的丫鬟,为首的瞥见她们,故意抬高声音:“今儿个厨房新蒸的蟹粉包子,平姑娘特意吩咐给林姑娘送去的。”说罢,眼角扫过绣鸾半旧的鞋面,轻嗤一声。
绣鸾的住处被安排在沁芳亭后的一间耳房里,与四个粗使丫鬟同住。当晚,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坐在炕沿,听同屋的丫鬟议论府里的规矩。
“每月初一发月钱,咱们三等丫鬟只得五百钱。” “若是跟了对的主子,年节下还有赏钱呢。” 一个名唤小鹊的丫鬟突然压低声量:“听说你们是跟着那位新来的二奶奶的?可要当心些,琏二奶奶最是容不下人的。”
绣鸾一夜未眠。窗外竹影摇曳,仿佛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次日拂晓,绣鸾便起身伺候尤二姐梳洗。铜盆里的水是她去井边打的,初冬的井水刺骨的冷。她端着水盆穿过回廊时,听见两个婆子在假山后嘀咕:
“听说是个再嫁的,也不知使什么手段勾引了琏二爷。” “带来的丫头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带进府里来。”
绣鸾的手一颤,盆里的水洒湿了裙角。她咬着唇快步走过,那些话却像沾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心里。
尤二姐的日子果然不好过。王熙凤表面上亲热,却将秋桐安排在隔壁院子。那秋桐是个泼辣性子,时常借故生事。这日晌午,绣鸾正给尤二姐熬药,忽听院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这院里怎么一股子药味儿?莫不是咒人死呢!”秋桐带着两个小丫鬟闯进来,径直走到药罐前,抬脚就要踢翻。
绣鸾慌忙护住药罐:“秋桐姑娘使不得,这是二奶奶救命的药!” 秋桐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下作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绣鸾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仍死死护着药罐。这时里间传来尤二姐微弱的声音:“绣鸾,罢了...”
最终药还是洒了大半。绣鸾蹲在地上收拾碎片,眼泪滴在乌黑的药汁里,洇开一个个小漩涡。
深冬来临,尤二姐的病越发重了。绣鸾日夜守在榻前,眼看着曾经明媚的女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日清晨,尤二姐突然精神好些,从枕下摸出个金戒指塞给绣鸾。
“跟着我...委屈你们了。”尤二姐咳嗽着,眼底有种异样的光,“这个你收着,日后...或许有用处。”
绣鸾心中突地一跳,还待说什么,外间传来王熙凤的笑语声:“妹妹今日可大安了?”她忙将戒指藏进袖中,低头退到一旁。
当夜风雪大作,绣鸾伺候尤二姐睡下后,总觉得心神不宁。三更时分,她披衣起来查看,却见尤二姐榻上空空如也。绣鸾心头猛跳,提着灯四处寻找,最终在后院井边发现了一只绣鞋。
“来人啊!二奶奶投井了!”绣鸾的哭喊声撕裂了寂静的雪夜。
尤二姐的丧事办得潦草。头七刚过,绣鸾就被打发到浆洗房当差。寒冬腊月,她的双手整日浸在冷水里,很快就生满冻疮。同屋的丫鬟都躲着她,说是“晦气”。有时深夜醒来,她听见她们窃窃私语:
“听说二奶奶死的时候瞪着眼睛呢...” “跟着她的那个绣鸾,怕是也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开春时节,绣鸾病倒了。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发起高热,浑身起满红疹。管事的婆子来看了一眼,捏着鼻子道:“怕是痨病,挪到后罩房去别传染人。”
后罩房是府里堆放杂物的处所,终年不见阳光。绣鸾躺在硬板床上,望着蛛网密布的房梁,想起小时候娘亲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她勉强支起身子想看看窗外,却只看到一堵灰墙。
那枚金戒指早被管事的搜去了,说是抵了药钱。其实哪有什么药,不过每日一碗冷粥放在门口。
绣鸾死在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最后时刻,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戏班子的唱腔,大约是哪个院里又在摆宴。她想起进府那日听见的笑语声,那些闪着银光的手镯,那些她从未尝过的蟹粉包子...
次日清晨,婆子发现时,绣鸾的身子已经僵了。两个小厮用草席一卷,从后门抬了出去。马车颠簸着驶向乱葬岗,席子里漏出一缕黑发,在春风中轻轻飘动。
荣国府里的海棠依旧开得热闹,没人记得有个叫绣鸾的丫头曾经存在过。只有账房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