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人能说的新鲜话越来越少,但很神奇的是腻味没有因此而生。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裴今歌的好奇。
顾濯成为说故事的人。
他以道门之主的角度叙说百年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让裴今歌听得认真之余,又禁不住发出讥讽和嘲笑,毕竟底色都是荒唐。
再后来的那些天,裴今歌开始讲述着百年间大秦的乱象。
所谓乱象,不过世家与宗门这四个字。
两者凭借夏祭这条天然的桥梁进行着媾和,诸如易水中刘氏那样的家族,几乎都是在这百年中崛起,而背后离不开曾经的阴平谢氏这等世家大族的扶持。
诸多宗门为了接受扶持,不得不让各种资源偏向具有某些姓氏的弟子,最终带来的结果难言好坏。
好处自然是传承得以延续,并且有蒸蒸日上的景象,而坏处则是……这让某些骄傲的天才决定破门而出,踏上无宗无派的道路。
对夏祭而言,这无疑是污点。
官员们在考虑到夏祭作为白皇帝定下的国策后,理所当然地对这些事实进行遮掩,甚至为宗门去和那些天骄人物进行沟通。
是的,那个负责这种破事的衙门就是巡天司。
顾濯在长洲书院的三年间,看过很多书,但对此确实是一无所知。
裴今歌最后的评断再是直接不过。
“我相信皇帝陛下是了不起的,但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踏向完美的可能,再如何美好的事物都有让人不愉快的那一面,这是阴在阳中的道理,也是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道理,除非你能做到把所有人都杀光,又或者你和每个人都彻底断绝关系,否则就要受其限制。”
“百年前的你无力改变道门,选的是前一条路,只不过是借他人之手;而皇帝陛下没有办法走你的路,留给他的路只有第二条,但我想不明白他能怎么走。”
“假如换我是你们,这两条路我都不会走。”
“我要一走了之。”
……
……
在那番话说完后的当天傍晚时分,来自镇北军的马车驶入那片绿洲中。
如地毯般的青葱草甸很是养眼,顾濯和裴今歌行走在其中,甚至有种置身于南方的感觉。
不多时,那条恰好位于绿洲正中的河流,出现在两人的眼中。
赵启坐在那边。
两人站在这边。
落日在水影中蔓延至天边,圈圈圆圆,圆圆圈圈。
残阳如血,为两岸带来淡薄的阴冷。
赵启望向顾濯,站起身,弓腰,执晚辈礼。
就在顾濯准备还礼的前一刻,他的衣袖被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意思十分清楚。
裴今歌目不转睛,表示这与自己毫无关系可言。
顾濯心想这不太好吧。
念及此时,他的衣袖又再被扯,不知是风还是风。
赵启安静地等待着。
然后,四个字落入他的耳中。
“你不如她。”
顾濯的声音听着很淡,却有力度,令人相信,
然而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突然到极点,称得上是无礼。
两岸一片寂静。
赵启缓缓直起腰身,望向顾濯的眼睛,皱眉,一言不发。
裴今歌对他的反应尤为满意。
顾濯自然不会再把话继续说下去,视线落在陈迟身上,说道:“好久不见。”
陈迟心想这时候的我要是诚实,那大概是苦笑着说不如不见。
于是他很认真地微笑起来,开始寒暄:“其实不久,只是你我那天道别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才有现在这种感觉罢了。”
顾濯望向陈迟的眼睛,看出了这位故人的真实想法,有些遗憾,但理解。
“谢谢。”
“呃?”
陈迟的眼神满是错愕。
顾濯认真说道:“还有抱歉,假如你没遇上我,现在的你或许还能是你喜欢的那个自己。”
听到这句话,陈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无数情绪从他心中涌出,那是过往数年间所经历的一切心酸,曲折流离。
他低下头,慢慢地均匀地呼吸着,然后在某一刻用力地咬住干裂的嘴唇,让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中,半点也不愿意流露出来。
晚风随暮色而至,吹拂着那张不知何时生出苍老味道的脸颊,留在面容上的皱褶终于得以舒开,不再是紧皱着的,不再是愁且苦的。
没有泪水从眼眶流淌下来,陈迟在这短暂的茫然过后,抬头望向顾濯。
“是该抱歉。”他说道。
顾濯说道:“但可能没有补偿。”
陈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有这一句话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