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史料里找到的蛛丝马迹,还是为了应付目前的局面仓促臆测,都比地域之争要来的深刻。
南境的佃户依旧无产,北地的豪右同样呼风唤雨。
这就是或横或竖的大区别。
引而伸之。
南北定都之争、严嵩之后内阁默契打压江西人,无不是政治资源之争。
孝庙停开中法、隆庆开海、万历盐政,乃至此时的清丈,本质上逃不出是赋税分配之争。
林林种种,根子确系不在地域差别上,只是以地缘矛盾的形式显化而已。
申时行剖析到这个份上,朱翊钧也忍不住出言盛赞。
然而颇有预兆的是。
皇帝虽然做出了肯定,但群臣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概因这般语句起手,转折定然紧随其后。
果不其然。
“不过……”
朱翊钧若有所思,再度开口:“如今道理学日新月异,申卿还是有些落后了。”
“去年夏天,袁洪愈做了一篇新文,指出了李贽的错漏,其中一条便是。”
“条件充分的时候,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可以互相转化。”
“南北矛盾固然是根植于利益分配,但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恐怕有了反客为主的征兆。”
皇帝这样追着不放,真的有点吓人了!
蔡汝贤、赵志皋一干人等脸都青了。
饶是置身事外的山西王国光,也忍不住出言相劝:“陛下如此论述,恐有分裂国家之虞!”
很多事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朱翊钧闻言,转头看向王国光。
他轻轻摇了摇头,放缓语气道:“申卿的道理,可以解释南北之争的成因,若是用以作为施政的依据,着实不太够看。”
朱翊钧顿了顿:“申卿说南北榜案非是南北之争,而是学阀之争,朕挑不出毛病来。”
“说点心照不宣的话,刘基、叶琛、章溢、以宋濂为首的浙东四先生,本就是公认的以地域结党,一度与淮西的李善长、徐达、汤和等人分庭抗礼,有这些文坛名流领衔,闹出南北榜案来着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之后的事又怎么讲?”
“洪熙元年,设南北二榜,分地取士,南卷六成,北卷四成。”
“宣德以后,再改南、北、中三卷;景泰初,悉数废止,旋又复旧。”
“成化二十二年,时内阁首辅万安和礼部尚书周洪谟都是四川人,徇乡情将南、北卷各减2名,移至四川所属的中卷内。”
“弘治二年又复旧制。”
“正德三年,陕西出身的宦官刘瑾,授意南北各取150名,刘瑾伏诛,旋复其旧。”
“申卿,榜争迁绵百年,一度至今,莫非也是学阀之争么?”
面对皇帝如数家珍的罗列,申时行无言以对。
科场案最后定性为南北榜案,想不发展成地域之争都难。
皇帝或许是深有感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百年仇视,不为利益,只为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相互转化的。
在文华殿里整天念“啊,南北之争本质上是阶级矛盾,不要本末倒置”的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地缘矛盾因为世仇而上升为主要政治矛盾,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百试百灵的利益分析,立刻就失了效。
朱翊钧瞥了一眼手边报纸,乍看之下险些将名字看成了殛母新闻报,当然,叫什么不什么重要,反正就像这些报纸一样。
南方报社刊印什么《我,厌北人》的报纸是正当合理的,但何洛文要是说点南人笑话,开创点规南游戏,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别看汪宗伊说得好听,他可是实实在在对前者熟视无睹,却又是第一个在何洛文反唇相讥之时出面劝说,告诫其不要南北对立云云。
利益引发矛盾,矛盾带来仇恨,仇恨划开身份,身份凝聚力量。
无论有多么看不起某一类矛盾,但等到双方以身份辨识敌我,开始凝聚力量的时候,它就是此时此地,不容忽视的矛盾。
凝聚力量之后,冲突无可避免,外面已经发展到在报纸上公然叫嚣南朝北君的地步了。
文华殿里每一次居中调和,才是放任矛盾愈演愈烈。
朱翊钧目光扫过殿内群臣,缓缓闭上眼睛,仰倒在御座上:“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成化年间的吏部尚书王忠肃公王翱,一生历仕七朝,辅佐六帝,是公认的淡然无欲,高迈孤峭。”
“连英庙都要尊称一声‘老王’,可见其声望。”
“即便是这等人物,执掌吏部以来,都有意无意‘嫌恶南人,多引北人’。”
“为的又是哪门子利益之争?不就是争一口气?”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