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孙宇忽然叫住他。
赵空回头。
孙宇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决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有深切的信任:“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无法回头。你……”
赵空洒然一笑,那笑容里是他惯有的疏懒与不羁,却在此刻透出钢铁般的坚定:“兄长,我们兄弟三人,何曾怕过无法回头?你掌舵,我执桨,纵是血海滔天,劈开便是。”
说完,他推开书房门,身影融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孙宇独立良久,直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他回到案前,重新埋首于那如山的卷宗之中,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要在黎明彻底到来前,将这世间的罪与罚,看得更清,算得更明。
辰时初,驿站客舍。
崔钧刚刚用罢简单的朝食——一碗粟米粥,两块蒸饼,一碟腌菜。他正打算继续研读昨日曹寅送来的案卷,仆役通报,赵空来访。
崔钧有些意外,连忙请进。对于这位神秘寡言、却地位特殊的南阳都尉,他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好奇与警惕。
赵空依旧是那副疏淡的模样,进来后也不多寒暄,直接将那卷帛书放在崔钧面前的案几上。
“这是何物?”崔钧疑惑。
“府君让我交给议郎的。”赵空言简意赅,“说是议郎既为朝廷耳目,不妨看看南阳的另一面。议郎可自观,赵某不便打扰,告辞。”说罢,竟真的转身就走了,留下崔钧一人对着那卷帛书发愣。
崔钧犹豫片刻,还是解开了系绳,缓缓展开帛书。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过。但很快,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脸色逐渐苍白,握着帛书边缘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帛书上记载的案子不多,只有四五桩,但每一桩都触目惊心,细节清晰,时间、地点、人物、手段、结果,甚至部分关键证据的来源,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强夺田产、杀人灭口、伪造讼案、纵火灭门……手段之酷烈,谋划之周密,令人发指。而犯下这些罪行的,无一不是南阳本地声名显赫的着姓豪族!
尤其最后一条,记录着光和七年,新野樊氏为夺取一处水利便利的良田,勾结当地游徼,将拥有田产的农户主诬为盗匪,抓捕拷打致死,其子年仅十四,被发配边塞为奴,死于道中。而那片田地,最终成了樊氏名下最肥沃的庄园之一。记录旁注,去岁黄巾军攻新野,那农户主的妻子,一位早已疯癫的老妇,手持柴刀冲向樊氏坞堡,被乱箭射死,尸骨无存。
“这……这些都是真的?”崔钧猛地抬起头,仿佛赵空还在面前,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愤怒。他出身博陵崔氏,亦是士族,并非不知地方豪强常有兼并之举,但如此系统、如此残酷、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罪行录,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忽然想起侯三那充满无尽仇恨的眼神,想起他嘶吼着“你们这些生下来就踩着人骨头喝人血膏的士人”时那扭曲的面容。当时他虽震撼,却总觉得那是一个被仇恨吞噬的个体极端之语。可现在,看着这帛书上的记录,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侯三”在无声地哭泣、呐喊、控诉!
难怪孙宇会说“毫无干系”!难怪他会对南阳的豪族如此警惕甚至压制!难怪他要顶着压力扩充郡兵、整顿武备!如果他面对的是这样一群贪婪成性、无法无天、甚至可能随时为了利益再度勾结或酿出大乱的蠹虫,那么他的一切“逾制”与“手段”,似乎都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释!
崔钧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昨日他还在纠结于如何平衡各方,写一份“稳妥”的奏报。可现在,这份帛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上。
身为朝廷议郎,身为清流子弟,他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难道就是为了在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面前,和稀泥、求稳妥,继续维护那些早已烂到根子里的“体统”吗?
袁司徒想要的是什么?是扳倒孙宇这个可能的天子棋子。父亲和张家公的沉默,又是希望什么?或许,他们早就知道地方积弊已深,希望有人能去触碰,却又不想自己家族沾染是非?
而孙宇……他把这个给自己看,是想利用自己,还是……真的希望朝廷能看到这脓疮,并支持他将其剜去?
崔钧的心乱如麻。他重新卷起帛书,那薄薄的丝帛此刻却重若千钧。他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不是为家族,不是为派系,而是为自己心中,那一点点尚未泯灭的、名为“公道”的东西。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晨光熹微,宛城的街巷渐渐苏醒,炊烟袅袅,人声隐约。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白骨,又即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崔钧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清冷而凛冽的空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虽仍有挣扎,却多了一丝决断。
“备车,”他对门外侍立的随从吩咐道,“去太守府。我要见孙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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