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心思电转,面上却只是神色凝重地微微颔首:“府君所言甚是。此事实在骇人听闻,下官既奉诏在此,自当观案有始有终,以备陛下垂询。”他随即又转向蔡讽,礼节性地拱了拱手,“蔡公受惊,还请好生休养。案情未明之前,下官不便再多叨扰。”这番话既表明了他留下的立场,也刻意与蔡家保持了身为朝廷使臣应有的距离。即便前几日他曾受邀在蔡家坞堡留宿,起居皆有记录需上报存档,此刻也必须划清界限。太常寺那些掌管礼仪文书的官员,最忌讳使臣与地方豪族过从甚密,留下任何可能被解读为私相授受的把柄。
事情既定,孙宇不再耽搁,示意随行的郡兵上前,将瘫软却依旧眼神怨毒的侯三严密捆缚,押上准备好的囚车。蔡讽令蔡瑁留在坞堡主持大局,照料伤患并彻查内部,蔡瓒则随行,代表蔡家配合郡府调查。
临出坞堡大门时,孙宇的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一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人群边缘。蔡之韵依旧立在那里,一身素白狐裘在雪景中宛如淡梅,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并未与孙宇视线相接。孙宇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似有探究,似有沉吟,最终归于平静,转身大步踏入风雪。
车马启程,离开那座依旧弥漫着紧张与惊悸气氛的坞堡,沿着覆雪的道路,向着宛城方向迤逦而行。
孙宇邀请崔钧同乘一车。车厢内铺着厚实的毛毡,设有暖炉,与车外凛冽的风雪恍若两个世界。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车轮碾过积雪和冰冻的车辙,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孙宇掀开车厢侧面的小窗帘,默默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道路两旁,曾经被战火摧残、一度荒芜的田野,如今大多已被重新开垦,露出深褐色的土壤,偶尔能看到零星农人在雪中收拾田垄,或在修复破损的田舍。一些较小的坞堡也恢复了生气,墙头可见巡哨的人影。更远处,被白雪覆盖的村落,升起了寥寥炊烟。
生机正在恢复,但伤痕依旧触目惊心。路边偶尔可见未能及时掩埋、已被风雪半掩的森森白骨,与枯黄的杂草、冻土纠缠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去岁那场浩劫的惨烈。废弃的房屋骨架黑黢黢地矗立着,像大地无法愈合的疮疤。
“孙府君就任南阳,已一年有余了吧?”崔钧也看着窗外,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一年又三个月。”孙宇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一年零三个月……”崔钧重复着,感慨道,“眼见南阳从尸山血海、十室九空,到如今渐有起色,市井复通,流民得安,城墙再固……其间艰难,下官虽未能亲历,然今日一路所见所闻,已可窥见一二。府君**劳苦功高**。”
孙宇嘴角微动,似笑非笑:“分内之事罢了。比起冀州、青州、豫州那些糜烂难收之地,南阳能保不失,已属侥幸。”
“何止是保不失。”崔钧转过头,正视孙宇,目光清澈而坦诚,既然车中仅他二人,有些话便不妨说得更透些,“如今雒阳朝堂,对府君与……魏郡孙原太守,看法颇为复杂。赞誉者有之,忌惮者亦有之。不少二千石同僚,对你们兄弟如此年轻便身居要郡、手握实权,私下不乏微词。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黄巾之乱,席卷八州。幽州纷乱,冀州残破,青州糜烂,豫州动荡……多少名城大郡一朝陷落,多少食禄千石的太守、国相或死或逃或降!而魏郡邺城、南阳宛城,这两处南北要冲、黄巾必争之地,却能在令兄弟手中屹立不倒!此乃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功绩!这份功绩,堵住了所有当初质疑陛下破格任用者的嘴,也奠定了二位如今的位置。换做朝中任何一位自诩老成持重的公卿放在当时邺城或宛城的位置上……”
崔钧摇了摇头,未尽之言,意味深长。
孙宇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得意之色,也无被理解后的动容,依旧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直到崔钧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车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守土安民,武将本分,郡守之责。孙某只是尽了本分而已。”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暖炉中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窗外的雪景不断后退,宛城的轮廓在风雪中渐渐清晰。
过了许久,崔钧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也曾被刘和问过的问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车内二人能听见:
“孙府君,请恕下官冒昧。您与北边邺城的**孙原太守**,究竟……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牵涉极深。兄弟?同宗?巧合的同姓?不同的答案,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政治图景、势力评估和风险判断。
孙宇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窗外,雪花扑打在车窗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痕。他的侧脸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良久,就在崔钧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孙宇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