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所谓“留三成”,指的是那两万豪族私兵的处理方案——表面按朝廷诏令遣返,实则通过“自愿投军”“收容流民”等名义,保留六千精锐。这数字是他与赵空在沙盘前推演了三日的结果。
六千,是个微妙的数字。
按《汉律·兴律》,郡国常备兵额依户口而定。南阳郡户十五万,口七十四万,按制可养郡兵八千。如今宛城已有郡兵五千,再加这六千,便超出一千。但若只留四千,又不足以制衡豪族私兵——邓家一家就有部曲三千,阴家两千,岑家一千五……
“写。”曹寅最终说,“但措辞需巧妙。这样写:‘郡府悯其无家可归者众,暂收容六千。其中三千编入郡兵,戍守要隘;三千发往麓山屯田,且耕且守,以固地方。’”
他特意强调“屯田”。自孝武皇帝开西域,屯田便是朝廷鼓励的国策。光武中兴后,边郡屯田尤为盛行。将收容的私兵说成“屯田卒”,既符合政策,又解决了养兵之费——屯田所产,七成归郡府,三成归士卒,可自给自足。
周平会意,埋头继续书写。帛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日后朝堂攻讦的凭据,也都能成为孙宇、赵空在南阳立足的基石。这份上计簿将在十日后启程送往雒阳,经尚书台审核后存档司徒府。而那时,南阳的棋局早已落下新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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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外,蔡家坞堡,观澜坞。
这座宅邸占地百亩,依白水而建,是五十年前蔡讽祖父蔡携任光禄勋时,孝桓皇帝特赐的宅第。府中亭台楼阁皆按《周礼·考工记》规制,中轴线上依次为门、堂、室、寝,左右厢房对称,廊庑环绕。后园引白水活泉成池,广约十亩,池中筑有水榭,故名曰“观澜”。
此刻,蔡讽正独立于水榭中。
他身披一件玄狐裘,狐裘毛色乌黑光亮,唯颈间一圈银白,是北地匈奴王庭的贡品。裘衣内是深青色绣云雷纹深衣,腰间束锦带,悬挂青玉司南佩和鎏金薰球。虽已年过六旬,须发如雪,但身板依然挺直如松,立在晨风中没有一丝颤抖。
水榭外,残荷满池。
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早已不再,只剩枯黄的茎秆倔强地刺出水面,荷叶卷曲焦褐,如千百只攥紧的拳头。水面漂浮着零落的莲蓬,有的已被池鱼啄空,露出蜂窝状的孔洞。晨雾在水面氤氲,将这一切笼罩在朦胧中,恍如一幅褪色的古画。
蔡讽手中把玩着一对玉韘。韘是射箭时戴在拇指上的扳指,这对却是用和田白玉雕成,通体无瑕,内侧刻着篆文“百步穿杨”。这是前日赵空来访时留下的“信物”,说是答谢蔡家助战之功。
“信物?”蔡讽当时笑了,“赵都尉这是要与我蔡家盟誓?”
赵空也笑:“蔡公说笑了。只是此物乃紫虚上人所赠,上人说‘玉韘如心,宁折不弯’。晚辈觉得,蔡家此次所为,当得起这四字。”
此刻,蔡讽摩挲着玉韘温润的表面,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玉韘如心,宁折不弯——这话说得漂亮,但乱世之中,过刚易折。蔡家这次押注孙宇、赵空,到底是明智之举,还是取祸之道?
“父亲。”
蔡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已换下戎装,着一身玄色深衣,外罩素色菱纹锦半臂,腰间佩青玉剑具,俨然士人打扮。只是那双眼睛依然带着武人的锐利,行走时步伐间距均匀,是常年训练的结果。
蔡讽未回头,目光仍盯着池中一茎特别倔强的残荷:“赵若渊许你的,可满意了?”
“军功第三,察举知兵。”蔡瑁语气平静,但袖中手指微微蜷缩,“比起黄汉升阵前斩将、先登陷阵之功,儿这‘第三’……未免虚浮。”
“虚浮?”蔡讽终于转身。晨光从东方斜射而来,将他雪白的须发染成淡金,那张苍老的面容在光中显出刀刻般的轮廓,“德珪,你可知这‘第三’背后是什么?”
他缓步走向水榭中的青石几,示意儿子坐下。石几上红泥小炉正煨着茶汤,用的是蜀地蒙顶茶,配以姜片、橘皮、薄荷,香气随着水汽蒸腾,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醒神。
“其一,这是孙府君要借我蔡家之势,压服南阳诸姓。”蔡讽提起陶壶,为两人各斟一碗,“邓、阴、岑这些两百年世家,向来眼高于顶。如今黄巾乱起,他们或闭坞自守,或虚与委蛇,唯有我蔡家倾力相助。孙府君将你提到军功第三,就是告诉所有人——顺我者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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