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笑嫣落后半步跟着。少女身着藕荷色曲裾,外罩月白绣缠枝纹的半臂,腰间丝绦系着香囊与玉环。她梳着垂髫分肖髻,鬓边簪一朵新采的野菊,行走时裙裾如流水拂过石阶,未施脂粉的面庞在山岚映衬下,恍若初绽的辛夷花。
“义父慢些,”她轻声提醒,“前日刚下过雨,石阶湿滑。”
蔡邕闻言放缓脚步,竹杖却点得更勤。他目光掠过道旁植被——左侧岩缝里生出几丛晚开的秋菊,右侧老松树干上留着斧凿痕迹,那是月前营建屋舍时取柴所留。越往下走,人声越清晰,夯土声、劈柴声、妇人的吆喝、孩童的嬉闹,种种声音混杂成奇异的生机。
“笑嫣你听,”蔡邕忽然驻足,“这调子可耳熟?”
山风送来断续的哼唱,是妇人边缝补边吟的小调:“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调子朴拙,词句却出自《诗经·豳风》。
“是《七月》。”苏笑嫣凝神细听,“只是腔调不像南阳本地的吟法。”
“像冀州。”蔡邕眼中泛起复杂神色,“钜鹿一带的乡音。”
二人沉默下行。转过一道山弯,整个营地豁然眼前。但见依山势开出的梯田里,冬麦已冒出嫩绿新芽;晒场上摊着新打的豆秸;十几个少年正列队走过溪上木桥,往山腰的堂舍而去。那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六,最小的才十来岁,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睛亮得惊人。
蔡邕停在半山一处平台,竹杖抵着青石。从这个角度望去,营地、溪流、远山尽收眼底,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田家劳作图》。
“义父是否想起了张角先生?”苏笑嫣轻声问。
蔡邕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追随着那些少年的身影,看他们走过木桥时小心翼翼的样子,看队伍末尾那个跛足少年如何咬牙跟上,看领队的汉子——那人背影瘦削,但喊口令时声如洪钟,俨然是行伍出身。
“伯喈先生!”
清朗的呼唤自山下传来。孙宇一身玄色深衣,未戴冠冕,只以青玉簪束发,正沿着溪畔小径快步而来。他身后跟着郡功曹李瓒,后者抱着重重简牍,走得气喘吁吁。
蔡邕整顿衣冠,苏笑嫣亦敛衽行礼。双方在平台相遇,孙宇率先长揖:“不知先生下山,有失远迎。”
“建宇不必多礼。”蔡邕托住他手臂,目光落向营地,“这些少年……”
“正要与先生商议。”孙宇侧身示意,“请先生移步堂舍。”
所谓堂舍,是半月前新筑的三间土坯屋。屋前辟出亩许空地,立着木桩草靶,应是习武场所。屋内却另有一番气象:北墙悬挂孔子像,是以木炭在熟皮上勾勒的简笔;西墙钉着竹架,摆放着数十卷简牍;东墙开着大窗,窗外山景如画。虽陈设简陋,却窗明几净,地上新铺的蒲席还散发着干草香气。
众人脱履入内,分宾主跪坐。苏笑嫣娴熟地烹茶,取的是山间野茶,配以姜片、橘皮,在红泥小炉上慢慢熬煮。茶香混着松烟气息,在室内氤氲开来。
孙宇接过李瓒奉上的简牍,摊开在面前矮几:“这是名册。共七十三人,男四十九,女二十四。年最长者十六,最幼者九岁。”他指尖划过墨迹,“皆识字。”
蔡邕微微动容。汉代蒙童识字率不过十之二三,这些出身黄巾家庭的少年竟能人人识字,实属罕见。
“太平道规,”孙宇解释道,“凡入道者,需诵《太平经》首章。张角令各方法师设蒙学,教孩童识字明理。”他顿了顿,“这也是黄巾能迅速蔓延的原因之一——他们给了百姓前所未有的东西。”
“比如尊严。”蔡邕缓缓接话。
室内一时寂静,唯有茶汤沸腾的咕嘟声。苏笑嫣分茶时,青瓷碗沿磕碰出清脆声响。窗外传来少年们的诵读声,念的是《急就篇》开篇:“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孙宇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郑重推至蔡邕面前:“宇欲在此设南州府学分堂,请先生主理。这些少年,便是第一批弟子。”
蔡邕没有立即去接。他端起茶碗,凝视着碗中浮沉的茶末,仿佛在看命运的沉渣。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建宇可知,老夫与张角的交情?”
“略知一二。”孙宇正襟危坐,“中平元年春,先生因‘灾异’上书触怒阉宦,贬谪朔方。途经钜鹿时,曾与张角彻夜论道。”
“不是论道,是吵架。”蔡邕忽然笑了,眼角皱纹堆叠如菊,“吵了三天三夜。他斥我皓首穷经,不知民生疾苦;我骂他妖言惑众,必遭天谴。”笑声渐歇,他望向窗外,“可吵到最后,我们都哭了。”
茶烟袅袅,将往事熏出陈旧色泽。蔡邕记得那夜钜鹿客舍,油灯将两人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如皮影戏。张角披发跣足,指着窗外漆黑村落说:“伯喈你听,今夜又有三家卖儿鬻女。你们士人笔下的煌煌盛世,是拿人肉垒起来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