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就知道。
出生时,吮母亲时,第一次‘尿裤子’,触摸凿子和鹿皮、头一次给女人买花,接吻,或者寻湖觅洞——他人生中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敢理直气壮的说:
他一早就知道。
对于帝国的这群‘坏人’,‘坏帮派’——当然,女王固然是好的,是个好姑娘,好妻子,可总耐不住有人整天绞尽脑汁蒙骗她。
“看看这玩意儿,我们真不该乖乖听话。”
简易木房里。
跨坐在石桩子上的男人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热,捡起脚边缺了尖儿的铲子,伸进泥捅里搅着。
人手不够,医生与护工们忙着照顾嚎叫的病人,他们这些轻症的、或轻症的家属,就只能自己负责自己的生活了——像在城里一样。
可城里他们至少有遮风挡雨处。
这算什么?
格林·科恩越想越生气,一下子将泥铲掷到地上。
惊醒了襁褓里的婴儿。
板床上倚墙假寐的妻子抬起头,往怀里紧了紧婴儿,边熟练打开前襟边责怪地瞪他:“你该出去对那群看管我们的士兵发脾气。”
提起士兵,格林·科恩的气更不打一处来:“他们竟还敢派人看着我们!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这样的…世道…”
女人低头哄着孩子,不咸不淡地回他:“不总是这样。”
“怎么能‘总是这样’?他们偷奸耍滑,蒙蔽了我们的政府和陛下——”
“嘘…”妻子要他小一点声:“…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待在城里,保不准哪天就要被拎去警察局…还枉花不少时间…这儿起码有医生…”
他们不正是为了医生,才全家‘搬过来’的吗?
城里的医生要多少钱?
穷人见医生比见女王还要困难:起码花车上的胖女人不按分钟收费。
“可他们怎么能让我们动手修房子…”格林·科恩不是发‘有钱人的牢骚’——只要有个不漏风的房子,哪怕帐篷,再管个一两顿黑面包,劣啤酒,他保证把自己的嘴皮缝上。
明年都不打开。
看看现在。
连红酒和威士忌都是医生们凑钱买来的——没有人能到伦敦城里去,一辆辆货车倒是来得快。
东西比寻常市价翻上六七倍。
“他们说这还算良心。我真想狠狠给他两拳…”
妻子瞥了眼丈夫,冷笑:“从我和你结婚,就没见你敢同谁打架——我倒巴不得听见你把谁打坏了的消息,去警察局求人,让警探拍几下屁股…”
格林·科恩有些尴尬,嗫嚅:“这不是现在该说的。”
他确实懦弱。
但是懦弱没错。
会生存有错吗?
“你该说,我从不给家里惹麻烦…才对…”
妻子翻了个白眼:“是啊是啊,我的好丈夫,从不给家里惹麻烦…行了吗?如果有气,发在泥巴里——晚上可没有蜡烛了。”
被女人噎了几句的中年男子汉悻悻低下头,重新忙起手里的修补匠活计。
瞧他嘟嘟囔囔的模样,显然还在发牢骚。
“我只是担心小约翰…”
顿了顿。
“和你。”
妻子默然。
襁褓中的小约翰捧着自己的母亲牌奶罐,浑不知自己从一个地狱落到了另一个地狱——对于不能下地的孩子来说,可没有成年人的烦恼。
“…我们得谢谢那些医生。”
妻子叹道:“都是些有良心的好先生…还有小姐。我们要怎么报答他们?”
搅着泥桶的丈夫一言不发。
他知道那拉着驴脸的男人叫金斯莱,有个年纪格外大的,是他们的‘头儿’,好像叫什么詹纳…还有个南丁格尔小姐,一篮一篮的送来干净的饮品和好入口的面包…
还有个小莱顿。
精神不正常的小疯子。
净瞎指挥。
还有许多。
许多姓氏和名字,或者外号,在午后伴着热风穿过病区。
有些病人记住他们的名字,有些则只记住‘医生’和‘护工’这两个称呼——格林·科恩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用他还能记起的各式各样的祷词,不伦不类地和着手腕搅拌的频率…
“那是将来的事。”
格林·科恩闷闷出声。
“我现在只想你和约翰快些好起来…到时,我们拿出些钱,再托你朋友的儿子写一封信去报社…这些人才是帝国的希望。”
女人拧眉:“还不如买些水果和肉送去…”
钱要花在实处才对。
丈夫摇头:“他们缺钱吗?”
“报纸又有什么用?”女人哄着孩子,轻声细语:“不缺钱,又不是有用不完的钱——我看,等回了城,就买些肉…和好酒。你记着问一问他们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