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看了一眼窗外。
“咚——咚——咚——!”
钟声的巨响,声声撞碎了紫宸殿外凝滞的空气。
五日一次大起居。
巨大的殿门次第洞开,身着朱紫的百官鱼贯而入,在丹墀下依班肃立。
端坐的少年天子赵煦眼神扫过阶下群臣,帘后则向太后依旧静静端坐。
百官列班。
“启奏陛下!”
尚书左丞黄履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金石相击般清晰,压过了殿中窸窣声。
他手捧象牙笏板,趋步出班。
“契丹辽国凶悖无状!从我军攻取凉州以来,其兵马已数度寇河北,焚我村寨,掠我边民,屠戮我戍边将士!边报染血,字字锥心!此獠视我大宋如无物,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而此时此刻,却要恢复辽宋旧局,各自安好!”
黄履猛地抬起头直射御座道:“臣黄履,泣血恳请陛下!决不可答允与辽条约!”
“黄相此言差矣!”
右仆射吕公著出班道:“国库空虚!去岁黄河决口,今夏东南又遭大旱,赈济灾民、宫里还要修隆佑宫和慈安宫!”
“与辽国大战,兵马所耗几何?河北成一片白地,百姓流离失所,如何是好。”
“吕相所言极是!”苏轼出班道:“黄相公!前车之鉴,血泪未干!”
“石桥关八千将士的忠魂,还有被辽国侵攻后沦陷的国土,今日辽国欲和,正当时候。”
不少朝臣纷纷出班反对。
枢密使沈括道:“陛下容禀,此时绝不可与辽议和,当当机立断,举倾国之力,发雷霆之师,犁庭扫穴,荡平党项!一雪仁宗神宗当年之耻,永绝西北边患!”
“切不可姑息养奸,养虎成患,终成心腹大溃痈之祸!””
沈括此刻可谓图穷匕见。
章越眉宇一动。
中书侍郎李清臣道:“不说仁宗之时,且灵州城,永乐城之败,数十万忠魂埋骨黄沙,难道您都忘了吗?今日轻言开衅,岂不是要重蹈覆辙,将大宋江山社稷、万千黎民百姓,再次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司空拜相一年半以来,朝廷今已连取广源州、灵州、顺州、肃州,甘州,定难军三州,四海已服于王化,本朝威名已播于天下。辽国已不敢正视我大宋,愿与平起平坐,故此次言和,提议辽国,党项,大宋三家永久安好,此乃千载太平之大计的。”
“何自犹嫌不足,冒着与辽国开衅之风险,用兵于党项,何况灭国之战,如何支撑大军远征?更遑论饷银、军械、转运之费?此乃无米之炊。”
吕公著回首道:“曾相公,汝曾任户部尚书,如何看得?”
“吕相!”枢密副使曾布也站了出来,他声音沉稳,带着多年宦海沉浮磨砺出的圆滑,也想避免这左右为难的局面。
“下官深知左丞,忧国之心,然辽国确实已立国百余年,党项骑兵亦剽悍难制。”
“我军劳师远征,深入不毛,且不说胜算几何?一旦旷日持久,辽国趁虚而入,袭我河北,兵临黄河,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若增兵固守河北险要,答允辽国之论,重开岁币榷场,继续羁縻安抚党项,阿里骨为上。此乃老成谋国之道!”
“羁縻?安抚?”黄履斜看曾布一眼,他身为章越提拔起来的户部尚书,因此入枢密院,居然反对对党项用兵。
此人确实左右摇摆。
章越默不作声,他看向朝堂上诸公那一张张激愤、或痛心、或算计、或冷漠的脸孔,心底琢磨着成算。
各人的利益,默然盘桓于胸。
曾布的反对,他不出意料。他这人一向比较‘中立’。事关国家兴亡,倾国之战,他也怕担上干系。
黄履已是直斥曾布道:“好一个老成谋国!好一个羁縻安抚!公高居庙堂,锦衣玉食,终日谈论的无非是‘岁币’、‘榷场’!”
“你们可曾亲眼看过陕西四路边民被焚的田庐?”
“可曾看过死难于党项之死的汉民。”
黄履震袖宽大的袍风道:“陛下,党项之无耻易叛,怎可就此轻信。”
“辽国之贪婪,又岂是岁币能够填满?”
“辽国一句三家永久安好,共享太平,便让我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今日不趁此大好时机,坐而姑息养奸,将天下奉进也满不足辽国与党项的胃口。”
“当年辽国迫我等的今日割一寨,明日失一城之事,难道诸公忘了。曾相公所谓的‘老成持重’,不过坐等利刃加颈罢了!汴梁城脂粉香风熏人欲醉,却忘了祖宗之仇,先帝遗命!”
曾布脸色有些煞白。
整个紫宸殿陷入沉寂,
黄履双膝重重跪倒